杜之,杜之,快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我在鹏城,这是我床边的闹钟在叫我起床。阳光从水泥丛林中照射下来,没有亲切感。我喜欢林间,喜欢耒庄的丛林深处,喜欢阳光从树叶之下洒下来,碎落在地上,一闪一闪,满身的温暖和清凉。喜欢那清风带着花草的馨香,透过鼻子,溶入脑海,唤醒一些关于自然的久远记忆。还有那鸟鸣,那有那水吟,那些声音带着自然的旋律,和着我的心跳,带给我无限生机……
可如今我在闹市,我所看到的是没有生命的丛林,我所听得到的,是没有生命的声音,我遇到的,是没有记忆的路人。独居在闹市,满目陌生人。
那人的脸上还有笑容,一种没有生命的笑容,他们还要每天聚集在机器的前面,按着一种既定的程序操作。于是感叹,是我们在操作机器,还是机器在操作我们呢。
我讨厌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也在这样生活。当我想要找个人约会,或者想要出去某处玩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的忙,他们可真忙啊。然后,在时间的流逝里,那些认识的人也戴上了没有生命的笑容,让我看着那样的陌生,然后,渐渐地把他们遗忘。也许我也在这样地遗忘他人的过程中,被他人遗忘。
到了晚上,我又走入梦中,回到了耒庄。
鸿远,你在干嘛呢?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而我也只是一个小孩。我突然间就想起了她。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把我抱给老庄主起名字。老庄主给我起名叫杜之,字鸿远。记得老庄主举起我,说,杜之,杜之。大家听着,我以庄主的名义,给这孩子赐姓为杜,名之,按字辈,赐字鸿远。以后,大家不得另眼相看。
然后,老庄主把我交还给父亲,其他人也有来看的,也有不屑一顾的。
也许是同年生,耒月抱了个小女孩来看我,那女孩就是夏雨。
夏雨,你从哪儿来?
没啊,爸爸上山去了,店里也没人在,天这么热,我就自己出来玩了。
又要焚山造林了吧……
什么?
哦,没什么,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咱们庄里,就老庄主这边的树林最好,尤其是这片竹林,又阴凉,又馨香,这里的河水也最清。
你不怕迷路么?
我也不进竹林,只是在外边走走。再说,有你在呢!
说着,她歪着头,看着我笑。
哈哈,你真是。
我们去洗冷水澡吧!
那怎么行,你爸知道了,不打你啊。
可天这么热。
正说着,几个比我们大点的小孩看见了我们。
夏雨,你又跟这个小孤儿玩呢?
你们说什么呢,谁是孤儿!
他们指着我,做出些奇怪的样子来,对着这边说。
就是他,就是他,没有爸也没有妈,不是孤儿是个啥。
我看着他们,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我是孤儿,也就没在意他们说的。
夏雨听了,很不高兴,就要捡石头扔他们,我连忙制止。
没想到,他们看到了,也捡了石头扔过来。
那些石头打在水面上,击起水花,溅到夏雨的身上。
夏雨反而喜欢起来,说:
你们扔啊,有本事再多扔点。哈哈。
他们显然是生气了,开始更加大力地扔石头过来。有几个把河岸的泥土打下水里,再溅到我们身上。
不要了,不要扔了,够了。再扔,我告诉你们爸妈。
他们听了,更加生气。
有本事你就去,哼。
说着,继续扔石头,而且,显然是冲着人来的。
嘴里也念叨着:
让你告,让你告。
其中一个最大的,捡起一颗石头,用手掂了掂,然后直瞄着夏雨扔过来。
我能清晰地看到那石头向这边飞过来,眼看着要打到夏雨的时候,我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伸手把石头接住了。然后,我顺手又扔了过去。谁知,不偏不倚,就打中了他,他捂着脚就在那儿哭。
其他的人显然是怒了,开始过河,显然是要来打我。而夏雨显然有些吓着了。我一把拉着她,就跑进竹林去了。
只听得他们在外面大喊大叫,却不敢追进来。于是,夏雨开始对外面喊:
哈哈,有本事进来啊,胆小鬼。一群胆小鬼。
有本事你们出来,大不了,公平点,来单挑。
我们才没那么傻呢,还单挑,骗小孩呢。
你们不就是小孩吗,哈哈,还两个小屁孩呢。
走,我们去告诉她爸,说他跟小孤儿躲在竹林里玩呢,叫她爸收拾她。
对,反正那是个扫把星,她爸知道了,肯定打死她。
他们囔囔着,声音越来越远,大约是回家去了。
在竹林里走着,我问夏雨,
为什么他们叫我小孤儿啊?
嗯,这……
她欲言又止,显出不自在的表情来。
然后,突然就打了我一下。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我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到父母亲了,而我现在是和老庄主住一块。
我看着夏雨,用眼神告诉她,我知道了。
她好像也理解了。我们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就这样走着,走着,我可以清晰地听到风吹过竹林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蝉鸣,知……知……那声音穿透了整个竹林,硬生生地鼓动我的耳膜,然后震动我的心弦。我明显地感觉到了烦躁,心跳动的节奏乱了,呼吸也变得沉重而混乱。
我想要说话,想打破这“知……”的乐律,好让自己在这天高烈日下变得自在。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打破这死一般的沉静,可是却怎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只好边走,边用力地调整呼吸,好让自己不被这烦躁乱了心绪。
竹林的影子越来越长,风轻轻吹过来,也变得凉快起来。那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想和夏雨说,于是转过头去。
可是当我回头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她。
就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恐惧。
我丢了她。我开始喊她,我敲打竹林,我大喊。
可是她不哭也不闹,就那样消失在竹林里。
我在竹林里找她,这竹林我很熟悉,就是像生来就知道一样,可是我这样在其中奔走,却怎么找不到夏雨。
太阳终于没有挂住,从树梢上真掉来来,把几只小鸟砸起来了,呼呼地从这边山头飞到那边山头,大约是归巢了。
可是我该回哪儿去,夏雨又在哪儿呢!
就算天黑了,我在这竹林中依然来去自如,可是,夏雨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
当我准备到竹林外去找夏雨的时候,看到外面穿透进来光线,是大人们来了。
大约是耒月发现小雨不在家,才找来的吧。
而外面也传来了大人的声音。
有人打着电灯来找她了。
里面有人在大喊大骂。
他们说,夏雨下午和他在一块玩,现在居然还没回来,可别出什么事。
就该把这扫把星撵走,留下来总是个祸害。
就是,生下来没两年,就克死了爹娘。耒阳多好的人,就是被他克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他是魔星嘛,本来就只会给人带来不幸。这不,把小雨给弄丢了吧。
就是,老庄主就说过,魔星在世,本就是不祥之兆。可记得当初耒阳抱这小子给老庄主取名后,大家都看这小子。那时耒月抱着小夏雨凑上去,小夏雨还打这小子的脸呢,可是也怪,打完了,小夏雨又亲他。
听过这话,我想起来,那时夏雨她一看到我,就不喜欢我,然后啪地一掌打在我肩膀上。我当然没有哭,只是感觉到了疼。她却又伸长脖子,想来亲我……
其实不也不喜欢他们,虽然看着都很脸熟,可认识的一个都没有。大约地知道他们和下午那些小孩子的父子关系之类,但具体的,那些孩子,还有这些大人,我却都不认识。
我不喜欢他们,就像他们不喜欢我一样。
我转过身,往竹林深处走去。此时,月亮已经升起,银河也在星空里若隐若现。在这样的光芒之下,我可以在竹林里自由行走。
他们似乎也进了竹林,只是其中立刻有人就说出了担心的话。
我们就这样进去,迷路了怎么办?
亏你还是大人,那么胆小,就算找不到小夏雨,也不至于迷路,出不来吧。何况我们这么多人,分岔路了,我们也分两路,也不至于最后一个人迷路吧。
他们这样说着,便进来了。似乎真的是第一分岔就平分成两路。
我不想见他们就往老庄主家走。他们就在竹林里一点点地推进。
有时也在岔路看到手电,我就躲起来,看他们走过再走。很明显,他们有的已经走失了,一个人在里面瞎转悠。
我也不管,只往老庄主家走。
当我走出竹林,往庄主家走时,却发现老庄主的躺椅上似乎有个人。我走近一看,可不就是夏雨吗。原来一个人先跑出竹林来,在老庄主的躺椅上睡着了。难怪,我在竹林里怎么也找不到她,也难怪那些大人在竹林里怎么喊也喊不动她。
我也不想理那些大人,于是我就在夏雨的身边躺下来,看着星空,看着月光,慢慢地,当月光靠近银河的时候,我的眼皮轻轻地盖下来。
我沿着银河慢慢地行走,没有急于去看玉路。我就像在旅游,欣赏着这夜空里的银河瀚海,月华星光。当我走到那个熟悉的地方的时候,我听到的声音,是玉路和月神的声音。
你说,虚无之神去到人间,就是为了陪伴夏雨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看主人在降生人间时,那小夏雨的表现,又打又亲的。人间虽然有打是亲,骂是爱的说法,可这又打又亲的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这夏雨是什么来头呢,为什么可以和主人在一起。会不会和你我一样,也是亘古之神呢?
这你还问我,别忘了,我虽然是时间之神,可这人间之事,都记录在你的月华之中。
说来也怪,我在月华之中并没有找到这女子的过去。也许又是虚无创造的新魂吧。
你还别说,完全有可能。就像我们,虽然亘古以来,就存在,可是,我们依然是从虚无中衍生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她的虚无最后会怎么样。现在主人托体成人,但偏偏又是个魔星,还真有点不懂。你可了解主人的用心?
我也未知,有些事,尤其是人心,纵然是月华,也无法理解。就像这人间世,虽然我们这样看着,月华这样记录着,可到底却不是我们所有控制的。就像冥想之门,虽然可以让预见未来,但这未来也不完全就是命运。
说到命运,也不知道这次主人会经历怎么样的人生。
可记得主人走时,曾说,他曾是天地的王者,曾是亘古的神灵,已经是至高无上的。这次去到人间,便是要遍尝疾苦。他说,唯有人穷时,方知心假真。又说,上善若水,居于下,方可利万物而不争。
这句哪是主人说的,分明是那个叫老子的人说的。
也是,可那老子的老师里,也有主人啊。话说,这夏雨会不会是水神呢?
你们在说什么呢?
啊,你回来了?
是啊,回来看看。
怎么样,人间可好玩?
什么好玩不好玩的,那些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真是麻烦。
哈哈,那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不记得!
那就是了。人生如梦,你到人间也不过是做一场梦,只不过你在人间时,没有留下身形在这儿,可以让我们守着。
身形,什么身形?
那月华便朝我指了指,你看,一个躺在躺椅上,一个睡在草地上,那不就是身形么。
原来如此,我这也是在做梦啊。
对呀,所以现在你醒了,那梦里的很多人啊事啊,就都不记得了。
那这梦可真够长的。要说,我一个人还觉得挺不好玩的,你们也来陪我好不好。
你这么要求,我们怎么能不遵命呢。不过……
嗯,那我等着你们哈!
我等着你们哈!
我听着这声音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夏雨凑到我脸上看我呢。
见我醒来,她也吓一跳,一跳八丈远般地从我身边弹开。
这时,竹林出口那儿突然热闹了起来,一束束光照进来,是那些不认识的大人们。
在那些光束后面的,是一张张苍白恐怖的脸。
杜之,你干的好事。
一个大人说着这话,走过来就把我推开了。
我从来不和他们说话,所以保持沉默。
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你这个扫把星,害了爹娘不算,你现在还想祸害别人吗?
谁说的他想祸害人了?夏雨这样说着,挡在我面前。
还说,你看你,自己把自己丢了还不知道。我们不来找你,你晚上睡哪儿?
天热嘛,玩水怎么了,我们又没下水。再说,有鸿远在,怎么会丢呢。我只是累了,在这儿睡着了。
还好只是睡着了,要是丢了,怎么办,还有,没下水就可以玩水了?要不是有人告诉我们,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谁啊,我知道了,是他们,嗯,就是他们欺负我的。
你们也不问清楚,就来这儿骂人。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个人,走到我跟前就打了我一巴掌。
我立刻感觉到脸上一股辣味,捂着脸,我瞪着他。
那个人显然还想打我,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的房里亮了灯,传出了咳嗽声。
他们立刻束手站定,没再大声。
老庄主打开门,披着衣服走出来,想来是已经老了,下午在睡觉,不知觉竟然睡到了晚上。
哟,这么热闹啊,耒月也在啊,不简单啊。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事,只是小雨没回家,所以一起来找她。
可是,我好像是被吵醒的啊,那是什么声音啊,啪的,像巴掌呢。
呃……
老庄主,今天这事,都是这个扫把星惹的,整天没事做,把小雨给带丢了。
小雨丢了?我下午还看到个小雨抢了我的躺椅,在那儿睡觉呢,怎么就丢了。
庄主,我在这儿呢!谁说我丢了,我只是在这儿睡着了。
小雨不是在这儿吗,来来来,让我看看,没事吧!
夏雨摇摇头。
真是越大越不像话,这人不是好好的吗,我看呐,你们才是扫把星、乌鸦嘴,小雨好好地在这儿,你们非得说人家丢了。
庄主,不是……这……我们以为她丢了,才找来的。
您这边的竹林可好找,怕她迷路了,出不来。现在找到了,就就没事了。我说,多谢大家了哈,耒月在此谢过了。没事了,现在大家回去吧。
不过,大家没动。
不是要走了吗,怎么站着不动了?
庄主,这……还得劳烦你送送。这竹林……
有本事进来,还没本事出去了,瞧你们这德性。
说着,他转过头,找到我。
杜之,你送送他们吧!
他显然知道他们谁打了我,但那是谁我也不知道,而老庄主什么也没说。
我说了声好,就往外走。他们则在后面跟着。夏雨自然是由耒月牵着,走出竹林后,夏雨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转身的时候,听到他们说话。
也真是奇怪哈,这小子在庄里别的地方老是迷路,我就经常看他在路上走来走去,丢了魂一样,可在这竹林里,他就像是成了仙一样,轻车熟路的。
你别说,还真是。以前耒阳在的时候,把他寄放在小店里。结果他出去后,就一直没回来。耒阳有事,说中午让一起吃饭,结果我发现他在河边桥上走来走去,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不回店里呢,他说不知道怎么回去。你们知道,那才多远啊。也难怪,他现在也不到庄里,总是就在这竹林附近玩。
哈哈……他这是怕迷路啊。哈哈……
他们这样说着,笑着,走远了。
回到庄主家的时候,庄主已经热好了饭。
杜之,你被他们谁打了?
我摇摇头,不想说。
我老了,没多少时间管你了。而且天晚了,有些事也就说不明白了。我没有责备他们,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你爸妈不在了,又是这样的性格,难免讨人厌。我如果总是责备他们,他们肯定会更加为难你。哪天我不在了,你又还不懂事,那可怎么办。
我低头吃着饭,我脸上更加火辣辣地疼。
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现在开放了,倒是有点想出去看看。可惜人老了,人家都说狐死守丘、落叶归根,反而又不应该出去了。不如等我死了,你也就出庄去,代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代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