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努斯在下!真是激动人心的对决,无论今夜,抑或明天。
诺魁斯双眼不断瞥向议事长桌远端的昔日恩师,心中讽刺地盘算着。萨博卡就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一双浅色的眼瞳沉在铺满大小地图和文件的桌面上,但诺魁斯知道,那双眼睛永远不会遗漏他的一举一动。
长桌两旁的领主、军官,仿佛浸在阴暗中的虚影。有人说话,细碎的声响在大厅里回荡,但他听不清楚。萨博卡占去了太多心思……
不该如此。他是海赫的国王,还有仗等着他去打。萨博卡纵然棘手,但也不及此时抽痛的左腿一半煎熬,他有的是时间对付,“黑棘花”才是横在喉咙上的利刃。
“……贾菲罕人驻扎在河谷北侧,离我们大概三里地。他们至少有一万人,这还不包括雇佣兵,人数上我们并不占优。另外,根据西部边境的情报,塔兰德和雷希两国都在靠近索达拉的地方部署了军队,意图不明。”说话的是蒙利尔?特雷德,斥候部队的指挥官。
诺魁斯耐心听完报告,皱眉说道:“不必去管其它地方,无论是塔兰德,还是雷希,我相信,贾菲罕人也会有类似的困扰,迪拉亚肯、法底斯……他们的敌人要比我们多得多。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不少人都想分口肉吃,如果他们有能耐,那就来吧。”他用力捏着长桌边缘,视线扫过眼前地图上标注的海赫、塔兰德、雷希、贾菲罕等各个王国,好让自己将注意力从被诅咒的左腿转移到其它地方。萨博卡在他视野边缘动了动。“还有什么消息?贾菲罕的统帅,是不是‘黑棘花’约恩?”
“这点确凿无疑,陛下。卑职亲眼看到了那家伙特有的旗号,还有他麾下的黑衣卫队。”蒙利尔语气坚定地说,下巴的一撮尖胡子随之上下挑动。
“还有一件事,陛下。”诺魁斯望向长桌末端的莫拉迪守备队队长,哈兰玛?杰奥。“最近莫拉迪附近常有可疑分子出没,在周边的矿山和林地里游荡,为此守备队还特地出动过几次,但一无所获。”
“哈,盯着这里的眼睛多着呢!行了,你们退下吧,各自做好战前准备。”他深吸一口气,忍痛起身。
“如您所愿,陛下。”一阵椅子与地板刮擦的响动,混着杂乱的足音、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衣甲窸窣的摩擦,众人纷纷告辞离去。
待最后一名军官消失在合上的门扇外,他松开紧捏桌缘的手,蹒跚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陷入夜色的莫拉迪。城外散布的营火映出营房间的幢幢阴影,对黑夜的恐惧再度泛滥,寒意的触手爬上脊背。他猛然回头,扫视房间的每个角落。
这一次,他果真不是独自一人。
萨博卡并没有走,而是站在议事长桌远端,专注地研究着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双手在地图上游走,无声无息,犹如一道白色的影子。
赌上这条瘸腿,我绝不会先开……
“诺魁斯,或许我还能这么称呼你?”
诺魁斯烦躁地摆摆手,跛着脚走回桌边的椅子坐下:“随你。”
学者拢起宽大衣袖,绕着长桌朝他走来,昏暗光线在他长袍的金丝镶边上闪烁。
快点开口吧,老师,把你的要求说出来。诺魁斯按捺着夜间常有的不安,默默催促。
“卡德里希学士去世了。”萨博卡在一张描绘莫拉迪的地图旁停下,距他只有几步远,才开口说道。
诺魁斯不禁一怔,在所有可能当中,这是他最意想不到的开场白。“我知道。”他只能这么回答,“两周前我才出席了他的葬礼。”对萤烛会学士的了解告诉他,这句话不像听上去那么简单。“难道我记错了,我们敬爱的老学士还活着?”
“不,我的意思是,这不寻常,卡德里希学士的死……”萨博卡言之未尽,充满悬念,他的双眼甚至没从那张莫拉迪地图上抬起来。这也是他的技巧之一了,言语总在不经意间别有所指,诺魁斯早在成为国王前便已领教过。昔日恩师考察他的学业时,总会只把题目说出一半,诱导他说出答案,但有时,萨博卡也会故意将他引入歧途。
但现在,诺魁斯要让他自己把话说完。
“卡德里希学士年过九十,早已行将就木,衣食起居全赖仆人照料,即便他哪天早上淹死在自己的麦片粥里,我也不觉得奇怪。”诺魁斯往后靠上椅背,十指轻敲扶手。你的意思是,他的死另有玄机?
“他的死是整个贝尔图斯的一大损失。”你的意思是,萤烛会的一大损失吧。“在他弥留之际,我与他有过许多次谈话。”你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有我不知道、又不得不知道的秘密?“我能感觉到,老学者在临终之前十分不安。”我想任谁都一样。“他经常语无伦次地提及他的毕生研究。”
噢?看来这才是重点。
“怎么?莫非卡德里希学士的学术成果有助于治好我的左腿?相信我,老师,如果可以的话,等海赫统一贝尔图斯那天,我甚至可以将树花王座让给你。”腿都好了,我还守着那张被光影诅咒的椅子做什么?
萨博卡并未对他拙劣的玩笑有所表示,仍旧盯着眼前的地图,继续煞有介事地说道:“诺魁斯,你还记得那段预言吗?”
禁忌之人……他点点头。关于那段莫名其妙的文字,他早在即位以前便常听人念叨,其中又以萨博卡最为啰嗦。
“卡德里希学士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学者,他在预言学方面的造诣更可与学会的创始人伦弗特学士相提并论。他在火裙塔潜心研究的许多年里,整理了大量资料,足以证明……”
“嗯?足以证明……?”
“……也许,这段预言的涵义并非世人期望的那样,宣告希望曙光的降临。也许,它本身所代表的,就是另一道渊薮,远比眼下的山与海之地更深、更黑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灾难能更甚于如今列国相争的混乱光景,我只知道,如果明天赢不了约恩?凯雷耶尔……”疯狂的左腿突然发作,疼得他龇牙咧嘴,“……对于海赫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灾难。所以,以上神之神的名义……或者你们常说的什么真理之光,行行好,老师,如果你没有更睿智的谏言,不妨给我讲一则睡前故事,像以前那样,‘坠星者’艾雷米或者‘三个国王、两张王座’的故事都可以。”但我即便真的睡过去了,也会记得睁一只眼睛。
“这件事至关重要,诺魁斯。卡德里希学士生前留下大量研究资料,我希望你能准许我进入火裙塔,接手前辈的毕生心血。”
“火裙塔……”仅此而已?诺魁斯望向陷入沉默的老师,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抬起眼睛,直视着他。他始终没等来更多要求,指尖敲打扶手的“嗒嗒”声在两人之间尴尬地回响。“你说,卡德里希学士的死,是怎么回事?”
“我没法拿出直接证据,但近年来,萤烛会的学士在山海列国频繁遇害,我担心卡德里希学士也被牵扯其中。”
“照这么说的话,你与其担心一个死人,不如对自己的安危多留点心。”诺魁斯也听说过这类事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的一年里,海赫就发生了三起萤烛会学士非正常死亡的事件——这在学士曾横行无阻的贝尔图斯几乎可以说是耸人听闻的。但诺魁斯并不在意这些。“至于火裙塔,恐怕你得去跟温珀斯勒主教交涉,我已打算将那座建筑划归教会。”
“教会……?”印象中,诺魁斯第一次看到萨博卡皱起眉头。学士喃喃念叨着这几个字,就像在咀嚼腐烂的苹果。“诺魁斯,赋予教会太大权力恐怕不是明智之举,侍奉神明的人,留给他们信仰足矣。”
“这不劳你操心,我自有分寸。”诺魁斯摆了摆手,赋予任何人太大权力都不是明智之举,尤其是你,我的老师。
“好……”萨博卡看着他,眉间皱纹逐渐舒展,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表情。“但至少听我一句,派你信任的人——如果有的话——去将卡德里希学士留下的资料转移出来。至于交不交给我,都无所谓……”他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如果那些东西没被处理掉的话。”
“信任的人……”他几乎想要狂笑,但还是忍住了,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戴瑟?维拉卡,然后是那些曾经救过他、但他已记不得面孔的佣兵。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我可以传令让光之子巴罗约大人着手办理此事。”
“巴罗约?他是一个塔希商人,诺魁斯,商人不值得信任,更何况他还是个外邦人!”萨博卡脸上刚硬的线条再次扭曲了。
奇努斯啊,又是信任!“我如果处处要依靠信任的人来治理国家,那就只能让戴瑟来坐内阁的交椅了,不知道他咬文嚼字的功夫比起使剑怎么样?”诺魁斯蓦地起身,几乎撞翻了椅子,不顾僵硬酸痛的左腿,快步走到萨博卡面前,“还是信任你?把我推上王座的家伙?你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萨博卡与他对视了片刻,脸上肌肉紧绷,嘴角灰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昔日恩师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至于‘黑棘花’,”老师在门口回头,仿佛突然想起一件要事,适才紧绷的表情已无影无踪,“好好跟他谈一谈,言语虽然有时苍白无力,但有时却比刀剑更有效果。海赫和贾菲罕,你和约恩,都没有必须一战的理由……至少目前没有。”
言语的力量……又是一堂生动的课程,只不过,这一次谁是教材呢?
胜利的滋味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希望明天也能如此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