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雷勒!你他|妈疯了么?”赫加洛怒气冲冲地掀开门帘,闯进部落酋长的帐篷,冲自己的兄长吼道。门帘落下,将熹微晨光阻挡在外,帘上悬挂的成串铃铛在他身后一通乱响。
然而帐篷圆厅内不见兄长身影,只有闷热的气息,令一夜不眠的他脑袋发晕。温暖的火焰在大厅中央的火塘内徐徐燃烧,投下的光影在铺着草席和毛皮毯子的地板上摇曳变幻,袅袅烟气顺着被熏黑的中心柱爬出天井。
“妈的!”赫加洛双手捏紧拳头,低声咒骂。
兄长不在这儿,那只能是在长老会的黑帐里,身边环绕着一帮连呼吸都透着虚弱气息的老头,还有成天装神弄鬼、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迷糊的祭司。他知道兄长一定在那,但丝毫没有找过去的念头。
即便怒火中烧,但他自信不会犯蠢,蠢货才会和长老、祭司们混到一块。
“赫加洛王子。”他正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令人嫌恶的称呼。
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从缀着毛皮的芦苇帘后面转出,款款走来,软皮靴无声踩过横亘地上的光影,身上的衣裙在火光照耀下,一如狂风掠过的草原,深浅不一的颜色变幻不定。
光影搅动,在他脑海里又一次勾起数小时前的诡谲一幕。苍狼吞噬勇者,老妪疯狂告诫,还有行走的阴影,没有面孔的凝视从他体内抽出满头冷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瑟瓦娜?你在这里做什么?”该死!我早该料到她会在这里!好吧,也许我比蠢货更蠢。
女子的容貌在跃动的火光和轻飘的面纱下忽隐忽现。她扎着草原女子传统的发型,几股细长的淡金色发辫从耳侧垂下,其余头发束成一条马尾,悬在脑后。她穿着连衣开衩窄裙,外罩交领短襦,裙摆下露出黄绿条纹裤的束踝裤脚。赫加洛必须刻意提醒自己,才不会忘记,她并不是乌鲁达斯人。
就像往常一样,她的手里抄着一本毫不起眼的皮革封面的小册子,封面上满是墨水的指印。
这个贝尔图斯女人有时比任何人都要棘手,长老或祭司只是单纯令他火大,他虽不能压制自己的怒火,但大可无视他们,然而这个女人……让他无法忽视。
看着瑟瓦娜走到火塘边,与他隔火对视,他猛然想起自己来此的原因。“我刚刚听说,部落要在两天后南迁。这是赫雷勒的决定,还是你的意思,嗯?女人!”他朝柱子捶了一拳,也不管手上沾了层黑灰,无意再听她的回答,转身便要离开。
赫雷勒那家伙可以尽情扮演蠢货,对老弱妇人言听计从,但我不会。
“何不稍候片刻?酋长马上就回来。”她的声音如骏马驰骋草原那般酣畅,赫加洛不由停下掀门帘的动作,帘上的铃铛无声晃动。帐内的空气很是温暖。“你不必如此回避我,赫加洛。”
他回身犹疑地盯着父亲的女人,无由的风轻轻撩起面纱,丰润的双唇和下巴在面纱下隐现,勾人遐想。赫加洛一步步走回火塘边,目光难以自制地被她的双眼吸引。
火光在那双眼睛中窜动,似是起舞,似是挣扎,色彩扑朔迷离,时而漆黑如夜,时而璀璨如星,时而如原野上的青草,时而如夕阳洇染的天穹。
腾起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他一时有些恍神。这双眼睛让他自觉无处可藏。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赫加洛。”瑟瓦娜的声音忽远忽近,“只是南迁的消息应该不至于让你这样……你看到了什么……吗?”
记忆接踵而至。
你最好也走吧,年轻人,带上你的族人……
老妪在他耳旁呢喃。赫加洛勉强咽了口唾沫,强行按捺下将夜里那一幕脱口而出的冲动。她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他使劲挣脱困缚自己的无形锁链,却发现那不过出自心中的臆想。他透过烟雾看着瑟瓦娜,黄色的面纱轻微飘动。见鬼,她在笑!
“你为什么有如此深的敌意?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是一家……”
“去|你|妈|的一家人!”赫加洛暴怒,厉声喝断她的话。父亲为什么要带回这样一个……
该死的贝尔图斯婊|子!
“该死!我警告你,别对我耍弄你那巫婆的把戏,那对赫雷勒……”还有父亲,“或许有用,黑帐里那帮老家伙似乎也很着迷。但我不会!”他隔着火朝瑟瓦娜脸上指指点点,“我——不——会!听清楚了吗?”
“如你所见,”她平静地扬了扬手中的小册子,“我不是巫婆,而是一个学者。”她停顿片刻,“当然了,如果按山那边的观念,还是个离经叛道的学者。至于个中区别……”
“听起来都是一路货色。”赫加洛皱眉道。
“要这么说,也确实如此。”她朗声大笑。这次笑得放荡不羁,就像个草原上的女战士,掩面的薄纱轻轻飘荡,显现出双颊丰满的轮廓。“都是些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
“也许这能解释你为什么和长老会的人站到一起?你们都是些离经叛道的、故弄玄虚的家伙。”
“你错了,我的赫加洛王子,离经叛道的永远是少数人。”瑟瓦娜绕过火塘,贴近他身边。“也就是说……”火光在她眼中熄灭,余烬凝成如夜一般的黑色,直视着他。她向他的脸伸出手。赫加洛扫开那只手,不由得退了几步,脚跟被一条地毯卷起的边角绊住,整个人差点仰面摔在地上。
身后铃声轻响,兄长掀开门帘,俯身进来。
赫雷勒?辛?瓦兰泰尔——齐齐亚尔部落的酋长——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有一张生为战士的面容。脸部的线条仿佛以刀斧直接在磐石上削凿而成,处处充满硬气。黑色长发编成几股辫子,从脑后垂下。从残缺的左耳根斜贯颈部的伤疤,更为他的脸添了几分凶悍——那是在父亲遇难的那次意外中留下。
但问题出在那双眼睛,冰蓝色的眼瞳犹如一对行将融化的冰晶,突兀地贴在这尊粗犷雕像上,太过温和,太过湿润,太过飘忽。赫雷勒的双瞳常常飘向右边,毫无意义地躲避着左侧的伤疤。他本就看不见自己的脸。
他看到兄长的脸就来劲,正想发作,却发觉自己已不在气头上,只好忿忿地踢了一脚火塘的石砌边缘。
“噢——赫加洛,来得正好,我有事跟你说。”赫雷勒踱进帐篷,一边卸下缀着彩色羽毛的皮革坎肩和饰有绿松石和马鬃的青铜臂环,随手甩到旁边的椅子上。他并未对瑟瓦娜的存在有所表示,仿佛她本该在此。
“噢——有事跟我说,也许——碰巧是南迁的事?”赫加洛朝火塘里啐了一口,“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
“我夜里就打算和你谈,但没找……”
“见鬼,他们给了你多大的好处,才让你答应去舔伊奥津斯马蹄下的泥土?”他背对赫雷勒冷嘲热讽,“难道你忘记了?父亲生前始终在避免齐齐亚尔受部落联盟的控制。”
“我当然没忘,赫加洛。我记得很清楚……”急促的脚步。兄长伸手搭住赫加洛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充满不容置疑的坚定——就这一点上,他与父亲一模一样。“父亲已经死了,是我没能救他……”他看了一眼瑟瓦娜,疲惫的眼神染上忧虑与自责,左耳下的伤疤微微颤动。“现在的齐齐亚尔由我们背负,我,还有你。我们的处境今非昔比,整个草原的人都把齐齐亚尔当绵羊看,都想从我们身上剪几团毛下来,所以我们必须谨慎。我需要你的帮助,赫加洛,你明白吗?”赫雷勒手上发力,将赫加洛转过来面对他。“我需要你相信我,我需要你支持我,将齐齐亚尔部落带出困境。”
他从兄长眼中读出无限忧虑。不得不承认,赫雷勒已不是从前那个赫雷勒。
“你在担心什么,赫雷勒?我不认为,伊奥津斯那些人值得你如此忌惮。”赫加洛抬起手在空中比划,“你太健忘,赫雷勒。要我讲讲你和‘长舌’尤吉的决斗吗?”
那场决斗发生在父亲死后不久,牧场与齐齐亚尔相邻的乌莱尔部落蓄意挑衅。赫雷勒依照传统,向对方提出决斗要求。在决斗中,他把号称乌莱尔部落第一勇士的尤吉打得满地找牙,一句脏话也说不出来。兄长在那个微妙的时期亲自赢下了好几场决斗,打消了其它部落趁虚而入的念头。
“去|他|妈伊奥津斯,去|他|妈部落联盟!”赫雷勒也朝火塘里啐了一口,一瞬间,那个久违的骁勇战士仿佛又回来了——但仅仅是一瞬间。“我担心的是其它东西……我们部落为不属于我们的血脉背负了太多代价,但这一切远未结束。”赫雷勒的视线又不经意地飘向右边,瑟瓦娜站着的地方。
“比起无知,遗忘更令人恐惧,赫加洛王子。”始终站在一旁缄默不语的瑟瓦娜突然开口。
赫雷勒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赫加洛能感觉到兄长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颤抖,火光在他前额的汗珠上闪烁。他又张开眼,缓缓说道:“有些事……”
兄长的话被再次响起的铃声打断。
这一次,走进来的是岩狐氏族的族长,“铁驼子”杰梅萨。据说他的绰号得名于赫加洛出生之前,齐齐亚尔部落与赤岩山脉南麓的石漠部民的一场战斗。据说,他用自己的驼背硬扛下石漠部民首领的一记狼牙棒,然后一矛把对方戳了个对穿。据说,他的背原本驼得更厉害,挨了一击之后,现在勉强能直着腰从门口进来。
“赫雷勒,出了点状况,你最好过来一下。”历经风霜的老战士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同时分别瞥了一眼赫加洛和瑟瓦娜。
兄长向他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一切远未结束。这一切才刚开始。
带上你的族人。
兄长和老妪的声音合二为一,在他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