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门虚掩着,我把钥匙放下,刚把门打开一角,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我说不清到底对他是何种情感的男人的背影。
是的,无论多久没见,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能一眼认出这个背影。因为,小时候无数个生病的夜晚,我都是趴在这个宽大的背上被送去医院找妈妈或爷爷看病的。然而,尽管我始终深信我的辨别力和记忆力,但还是会有意无意间被现实撞击。我认识他的背影,却记不清何时他的头上有了白发。
他坐在沙发上,两肩微垂。妈妈在一旁一边擦桌子一边忿忿不平地说着什么。不知为什么,我站在那里没有动,仿佛双脚被钉在那里一样,动弹不得。我想起那天晚上爸爸的那个电话,隐约感觉他好像是为什么而来。看着那个背对着我的身影,我不知该喜该忧,该哭该笑。
周筱盼见我没有进去,她走过来问我:“怎么。。。。。。”
“别说话。”我下意识地对她说,用很小的音量。
她见我这么突然的反应,有点吃惊,于是顺着我的目光朝客厅里看了过来。我把门轻轻关回去,放到原来虚掩的位置,还透着一点缝隙,能听到里面的对话。我转身靠到墙上。
“怎么了,那是。。。。。。”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你回去吧,这不关你的事。”
她咬着嘴唇点点头,正要往回走,又反过身来问我:“你为什么不进去?”
是啊,我为什么不进去?屋子里的,一个是我的亲生母亲,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我放学了开门回家,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我有什么不可以进去的?我忽然很想哭,但不是现在。周筱盼见我没说话,就转身回了家。
等她关上门后,我往门口蹭了蹭,用力听着父母在屋里说的话。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不是她父亲?我没有权力过问这件事?”这是爸爸的声音。可能是我的生活里太久没有出现“父亲”这个词,现在从爸爸嘴里说出来“父亲”两个字,我竟有一刻的晃神。
“我们俩的事不用你管,小笛上什么学校她学什么也不用你来操心,平时你还记得你是她爸爸?现在跑过来充什么好人!”果然是在说我学美术的事,原来,爸爸那天晚上的电话不是想我了才打来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的脾气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变!”
“是啊,脾气就这样,变不了了,早变不了了。”
之后,沉默了半晌,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太草率了,你太草率了,怎么就轻易让她学。。。。。。让她学艺术了呢!学那个能干什么,你就不后悔?你就不怕她后悔?”
“那是她的决定,我管不着,以后能怎么着看她自己的造化,我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母亲苦笑了一下,“你们这一家人就是这样,推卸责任,你跟你爸妈一个样!一家子就只会抱怨,只会在别人身上找错误!有时间多反省反省自己吧!”
“你。。。。。。你别往爸妈身上推,他们之前怎样对你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要觉得都是别人亏欠了你。”
“是!别人没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们!”妈妈突然有些歇斯底里,“我告诉你,我顾云这辈子谁都没亏欠过,要说亏欠,我只亏欠过。。。。。。只亏欠过童童。。。。。。可是你们谁也别逃脱责任!”
母亲终于哭了起来。
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后来,只听到爸爸叹了好几口气,伴随着妈妈的抽噎声。随后,爸爸说话了:“行了,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你也别再耿耿于怀了。我承认,我们都有责任。”之后,还是妈妈的抽噎声,爸爸接着说:“今天来又不是说这个的,我是为了小笛的事情来的。我不想和你吵,我想我们应该平静下来好好谈一谈。”
“你走吧,没什么可谈的。”妈妈平静了下来。
“你知道艺术生和普通生的区别,也知道艺术班的纪律和普通班的完全不一样。我曾经在的那个学校也有艺术班,不仅有美术,还有音乐、体育班,虽然每年也都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但是它不行就是不行。无论纪律、班风、还是学习上,都是一盘散沙,学生懒散的不行,打架的打架,谈恋爱的一大堆,你想让小笛变成那样?你想让她断送在这最后一年上?”
爸爸当了好几年的班主任,他的言语无不透露着老师严肃的腔调。
“我相信北溪一中。一个学校一个样,你在的学校纪律差不一定所有的学校都是那样,北中是这里最好的高中了。你不用管了,这些已经做了的决定,你说再多也没有用。”
我把泪擦干,推门进去。
爸爸见到我明显有些吃惊,他站了起来:“小笛?”
我僵硬地笑了一下,不想让气氛尴尬,我说:“爸,你啥时候来的呀?”
爸爸笑了笑:“刚来的。”
妈妈面无表情,把笤帚放好对我说:“饭在厨房,你自己去端吧。”
“我先去个厕所。”我说。爸爸又坐了下来,他并不想立刻就走。
我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中暗滞的双眼,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想到了周筱盼,她现在在干什么?她的父母,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的?
这些问题,我心里没有答案,也许我和周筱盼是不同的。
我走出卫生间:“爸,这是我的选择,你不要再管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学美术的越来越多了,美术学好走艺考也能考上好大学。”
“但那怎么能一样呢?就算考上了大学,你以后要干什么呀!”
“以后的路还很长,艺术类可选择的工作更是数不胜数,您怎么就这么对我没信心呢?”我有些愤懑和委屈。
“我不是对你没信心。。。。。。”
“你知道吗?我们班有很多学生都非常用功、非常努力,他们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好的学校,学个好的专业。我不是那种自甘堕落的人,只要我好好画,我不相信我就考不上好的学校!您了解过我吗?”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爸爸看得出来,他叹了口气,也没再说话。我抽了一下鼻子,转身进了卧室。
之后,听见妈妈又说了几句话,爸爸便开门走了。
“赶紧吃饭,吃了饭就去学校去。”妈妈推开门对我说,“你爸有几句说得没错,你别管在哪个学校,就别想松懈。高三了,时间要是再不抓紧谁都救不了你!”
我趴在床上没有说话。
“我要出去一趟,晚上才回来,下午你在学校吃饭就行了,省的耽误时间。”
“知道了。”
母亲走后,我爬起来,摸出抽屉里那一张照片,上面是哥哥站在我身后,小时候去海边旅游的照片。我一下子没忍住,瞬间泪如泉涌,泪水“啪”“啪”地落在照片上,落在桌上。
我已经不想再去琢磨到底该怨谁了,对,就像妈妈说的,谁也逃脱不了责任。然而责任最大的,还是我,不可动摇的是我!我身上有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而母亲,她也有罪。说到根源,其实是在于她,只是她不知情而已。他们都以为,是我的任性造成的,然而不知道这任性的背后,是母亲埋下的炸弹!这也是这么多年,我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母亲的原因。
我胡乱吃了几口饭,刷了碗。又拿了些钱,要买素描纸和一些颜料,学美术并没有错,然而有一件事实也没有错,那就是学美术真的花钱多。一盒颜料要四块钱,黄娟告诉我,她们画水粉最起码要二三十种颜料,当然,颜料越多越好。还有各种铅笔、水粉笔,都要买的。
我现在除了自习课上画速写之外,大部分课程是不用上的,全部被班主任安排来去一个单独的画室画素描、画水粉,她还专门为我挑了一个教得很好的老师来教我,以便几个月后的集训时能赶上班里的平均水平。那老师三十多岁,年轻靓丽,央美毕业,总是爱穿一身白裙,长长的头发披在双肩,画着浓妆,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听说她的年薪很高,一般美术老师的工资是要高一些,何况又是名校毕业的。
说真的,我不敢耽误太多时间,即使妈妈不说我也知道的。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抓紧一切能画画的时间,待在那个狭小的画室里,不停地画画。想到这些,我赶紧换了鞋开门走出去。
刚出了门,我又想起来什么,返回到了我的卧室,重新拿出了那张照片,看了半天,我把它装进了一个袋子里,出了家门。
我们的学校是半寄宿半走读式的,很多离家远的学生都是寄宿,而我和周筱盼这样离家近的,都是走读。而在这之前,我从初中开始,过的就是住宿的日子,吃食堂的饭,睡宿舍的床,因此,这样的走读让我一时有些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