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刚下完楼,原先伙计坐的位置便出现了主仆二人,主子模样的年轻人丰神玉朗,手摇一把合欢扇,早年宫里有妃子写过一首《团扇歌》,称此扇‘团团似明月’,故也把团扇称作‘团扇’。
合欢扇开合自如,开之则用,合之则藏,有进退自如,逍遥自在的寓意,扇面绘有金陵风光,不求形似,但求神韵,飘逸造清凉,执扇祛暑气。
此时正值春朝,摇扇本就不合时宜,但因摇扇人生得英俊,也就不计较这些细节了,此时这位听到所有对话的年轻人轻摇折扇,道:“崔老,你觉着此番谈话,几分真,几分假?”
年轻人身旁是一佝偻老者,骨瘦如柴,眼睛深深的向里凹进,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青筋似乎是无数条虫子在脸上爬动,听闻自家主子的问话,这位被百里疆远暗中圈养十数年的老仆略作思量,道:“当初看见那位坠下金蟾岭的也就只有郭余粮,可惜郭余粮被人一招杀了,根本死无对证。我们也是从慕家祠堂的神魂玉佩才得知那位没有死。”
“主子当初选择对慕二公子出手,俩年来,族中的暗中势力也一直在打探对方的下落,却渺无音讯,如今突然冒出一采药老农,此事恐有蹊跷。但祁连山脉实在太大,保不准我们的人有所遗漏,非要老仆说个真假,应当在五五之间。”这位十数年武道一直停滞在玄灵中境的百里家鹰犬仔细斟酌用词,分析道。
正是进入浮屠惊的热门人物百里阳波似乎想到了什么,停止摇扇动作,眉头微挑,“慕二公子?”
在牢笼中人不人鬼不鬼活了十数载的崔代谢一脸惊惧,俯身不安道:“老仆失言,望公子惩戒!”
在他看来,偌大个百里府,心机最为深沉的,不是那当年将他擒拿的捧猫老人,而是眼前这自污名声的金陵二纨绔。
明明就对那帝狮之子恨得入骨,却和对方当了十几年的知交好友,此等心机……委实让人惶恐啊。
百里阳波打量了老人几眼,这名为崔代谢的老仆本是东越人士,十多年前,吃了猪油蒙了心,竟想着入族中盗取修习秘籍,被老祖宗当场撞见,翻手便制服了,一直囚于族中禁地,直到前些年才被放出来,留在他身旁当个贴身仆人。
对此类嗜武成痴的江湖人,百里阳波一直都不大看得起,明明天赋不咋地,非要在真正的天才面前蹦跶,这不是找抽?
前不久在胭脂郡逍遥快活,碰到个不长眼的游侠儿,还不是被自己杀得像条狗一般?
百里阳波拍了拍老人肩膀,违心道:“崔老,你跟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动不动就说惩罚的,多见外。我知道你当初为了那本《迎风一刀录》才来的百里府,如今我二人去会一会那山中药农,事成之后,我求老祖宗将那刀谱送你。若崔老出的力够多,阳波将泣血狂刀倾囊相授,也未尝不可!”
“崔某人有感公子大恩,必定鞍前马后,万死不辞。”崔代谢腰板更弯了些,浑浊的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抹炽热。
“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
百里阳波收起折扇,边下楼边自言自语道:“反正我装孙子都装了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一回,你说是与不是?”
理所应当的无人应答,老仆见主子走出老远,这才直起身快步跟上,郝然发现后背衣襟湿了大半。
后院,百里阳波猫着身推开虚掩的木门,崔代谢与那姓宋的酒楼伙计留在院中,崔代谢扫了伙计一眼便开始闭目养神。后者感受到目光,下意识站远了些,所处的位置不同,认知便不同。
这些年从乡下来到京都,酒楼伙计也算涨了见识,知道许多鲜衣怒马的公子小姐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真是危险得紧,倒是方才那百里家的二公子,明明身份尊贵得没边儿,怎地进入一酒窖都还鬼鬼祟祟,这就是传说中的扮猪吃老虎?
可刚才进入的青衣老人也不是老虎啊,明明就是和自己老爹一样,都喜欢喝点小酒,邋遢是邋遢了一点,可都是打包票的实诚人,将来有望进入青云榜的百里少爷找那老人作甚?贱民出身的伙计越来越看不懂京都这座城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寡妇念想实际踏实些,那才是自己的江湖啊!
百里阳波进入酒窖,刚把木门带上,忽然感觉后背有风,下意识往旁一闪,一根手臂粗的木棒随即落空,百里阳波转过头,正见老人抱着根木头,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百里阳波知道老人恐将自己当做了那偷酒的小贼,连忙举手道:“老先生,切莫动手,我不是偷酒贼!”
谁知老头儿仍没有放下棍子,一脸警惕,道:“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你不是偷酒贼,单论你腰间那好看的扇子恐怕就值好些银钱,要换做灵药都能换一马车了,哪有如此体面光鲜的贼人?我不过是想将你打昏,抱上俩坛好酒跑路罢了!”
百里阳波面容古怪,难道遇到个比自己还能装的主儿?暗中却打量起老人修为,眼前嘴里一股酒气的糟老头境界实在低的可怜,是那凝玄八转,可谓是他一个指头就捏死的存在,这样的人还能蒙骗了自己?
苍焰神教作为大陆有数的杀手组织,奇药异术自不会少,其中就有一种隐境术,可以将修为降低或升高一到俩个境界,一般只有修为比自己高出太多或修有特异瞳术的武者可以看穿。
正是教中戒律司管事的朱敬福特意将修为降低了一个境界不止;想着因为慕怀风的存在,眼前的百里阳波绝不会对自己贸然出手,也就放开演了!
老头儿谨慎的将门栓带上,如今既然是演戏,理当看不出百里阳波的修为,双手抱着方才在酒窖找到的兵器,“老实交代,你这小儿来这究竟为何?不说莫怪老夫我辣手摧花……不对,是痛下杀手了。”
百里阳波看着他颤抖的双手,不觉有些好笑,道:“老先生,我真不是偷酒贼,老实跟您说吧,我是百里阳波……嗯,百里世家那位。”
怕这自称山中药农的老人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号,百里阳波补充了一句。
老人略作思量,本就颤抖的手越发抖得厉害,试问道:“就是那位流连胭脂郡,三日未返的公子哥?”
百里阳波想起几日前的胭脂郡的快活,期间还杀了个游侠儿,身为高门士族的男儿,哪个没有几桩风流韵事?只不过被人当面说出来,以百里阳波的纨绔脸皮,还是有些挂不住啊!
不过老人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似想到了什么,连带着声音都有了丝丝颤抖,“就是那位……那位今天入浮屠惊的大热门?!”
百里阳波点了点头,笑意灿烂。
“娘勒,我方才做了什么?竟想击晕一玄灵境的大高手?!”得到肯定答案,木棒哐嘡落地,老人神情木然,随即搓了搓手,讪讪一笑,“想必以百里公子的大度,不会跟我这一只脚都踏进棺材的糟老头过意不去吧?”
“若不是小子我闪避及时,岂非被前辈当头一闷棍?”百里阳波摊了摊手,一脸委屈。
“公子说笑了,我一山野鄙夫哪能真伤了你?是公子在跟老夫闹着玩呢!”老人凑近了些,脸上有些不解:“如今浮屠惊的招考正火热,公子来这是为哪般?”
百里阳波面容苦然,指了指一旁封藏好的剑南烧,道:“不瞒前辈,按招考顺序,轮到我还早得很,八成是要至黄昏的节奏。小子这嘴馋得很,就寻思着来这酒窖寻酒喝,没想到遇到了前辈你……”
老人心思急转,一时间神情有些古怪。
百里阳波眼眸微眯,想着若不是有大事未办,早就将你这老匹夫杀了。随即又一脸无奈,“老前辈定在想我一世家子弟,哪能会没酒喝?哪能会老老实实按顺序招考?!”
老头儿嘿嘿一笑,道:“是这么个理儿。”
百里阳波说道:“先生有所不知,百里家虽是世阀门族,可其中的条条款款多了去了。小子我虽身为嫡系,可有些事也不能免俗,别看我平日里放浪败家了些,但有时候必须得照着规矩来。照族里的规矩,照浮屠惊的规矩。”
“如今大陆五学院的浮屠惊招生,为了百里家的颜面,老祖宗哪肯让我碰酒,更别说喝那余味无穷的剑南烧、竹叶青了。”
老人顺坡下驴,点头道:“确实,让考官闻到酒气是不大好。”
百里阳波将折扇拿出,指了指窖藏多年的好酒,道:“是这么个理儿,过了嘴瘾,小子还得将身上酒气祛除,尽快赶回去,所以我们得麻利点。”
“原来世家公子这么不好当啊。”老人由衷感叹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