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泌江-花船
桌芳椅雅，香鼎瓶花。湖鲜海错，野禽山兽。画船向浦，锦缆牵矶。绮琴锦瑟，垂杨系柳。
风流才子，欢游竞夕。琼浆箫鼓，滥觴已久。语笑薰风，花娇映红。斜阳蕴秀，香云压楼。
此时正值夏末初秋，火星西行，天气转凉。盛夏青山绿水未衰，州府诸官便趁这良辰月夕，齐齐登临江上画舫花船，吟诗作对，推杯换盏，携亲唤友，寻芳作乐，尽享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石氏家族的锦帆花船“芰荷”上，此时正停泊于芳草洲边。船上灯火通明，人影交错，轻歌曼舞，举酒作乐。
汪俊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今日登船的礼宾贵客，大致都估摸出席间诸人的身份。府中官吏来之甚多，文人骚客亦闻风赴宴，放眼望去，不是达官贵人，便为雅人韵士。筵间热闹熙攘，凸显华美，却又不免流俗，笙管纷乱中，众人貌似相谈甚欢，彼此之间不过敷衍寒暄，聊闲套话罢了。
汪俊一个人坐在朱漆雕栏围成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时不时与前来搭话的人彼此寒暄，闲时就一个人低头饮茶，坐看风景，仔细打量着这号称扬州之中，精美之最，高阔之最，名声之最的“芰荷”画舫。
只见两旁明角花灯，三层绿窗朱户，四面垂帘挂帷，八方龙凤精雕。翘角凉亭，舫中楼阁，上覆布幔，下舒锦帐，金碧千色，嵬眼晃面。香枣厕筹，位置洁净，门扃珠幕，分别诸间。粉墙书画，镜屏瓶花，中舱卧炕，穹以蠡窗。栏楹桌椅，尽为紫檀红木，茗碗杯箸，均是玉陶兕犀。
汪俊心中感慨此等富丽堂皇之物件，果真不负天下盛名，宴酣酒席所费，想必也定然不菲。这般张扬繁糜，只怕天上神仙也羡慕不已。州政多暇，而吏议甚宽，若在往日，必以罪去之，此等松弛状况，倒也快活了诸多为官做吏之人。
突然之间，鼓笙乐歌停止，宴席中诸人中断交谈，不少人不知是何情况，面面相觑，一片寂静。只见船上一司阍登到高处，放声喊道：“巡抚李大人到！”
“芰荷”上的船夫缓缓放下舷梯，一只柳叶小舟渐渐靠拢，少顷，一个衣着孔雀绣文绯袍，腰系金花钑鹤绶带，头顶乌纱翼善官帽的半百男子探出舟外，在几名随从的搀扶下，慢慢由舷梯登上甲板，正是扬州巡抚李时正。
见巡抚登船，席间诸位打破平静，纷纷围上前去向李时正行礼问好。汪俊本不愿身处嘈嚷之地，但李巡抚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去拜见有失礼节，想来也不妥当。
汪俊正欲起身前往谒会，身后阁间中突然窜出一魁梧壮汉，拨开众人，径直走到李时正跟前，噗通一声跪下，震得甲板发晃，面朝李时正顿首而拜。“小人石梁叩见李大人，大人百忙之中光临敝处，真是令我等感激不已，小小寒舍，因此蓬荜生辉，门庭溢彩，招待如有不周，还望大人包容海涵。”此人是芰荷船主石氏石梁，人称“浪里蛟”，扬州画舫妓馆多数尽在其手，上下九流，黑白二道，都有来往，近些年官商诸场，奢靡之风渐渐盛行，石氏家族的生意也随之风生水起，蒸蒸日上，芰荷画舫，茗月茶馆，处处客似云来，人流如织，可谓风光无两，显赫一时。
“足下请起，此言差矣，不才权势卑轻，才德尚浅，哪来蓬荜生辉之举？只是念此处景色颇好，与客来饮，共鉴风月，众生同乐，共度良宵而已。”
“李大人勤民听政，昃食宵衣，为官一方，造福百姓，四方名扬，远近皆知，此等圣贤若得一见，也是三生有幸，小人不知何来夸大之嫌？”石梁起身，仍旧保持着弯腰拱手的姿态，向着李时正谄媚地笑道。
李时正见此，啼笑皆非，佯怒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厮总教我难堪，抬举甚高，本官又无从辩驳，上好酒好菜给席间诸位，让船娘侍女好好伺候着，不得怠慢了本官的贵客。”
“是，大人，小的这就让他们操办起来，包大人满意。”石梁领命，拜别而去，指使着船上各色服侍的人，迅速忙碌起来了。
汪俊待人群稍散，才缓缓移步到李时正面前，举手齐额长揖行礼“下官州府知事汪俊，拜见李大人。”
“此处非州府衙门，子正贤侄不必多礼，莫非以为本官忘了你的官职字号？当年郑大人命你驻留此处为官之时，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平时公务繁忙，无暇去看完你罢了，还望贤侄多体谅。”当朝首辅郑元祯曾在国子监祭酒位上任职，其间曾教授汪俊，并对其赞赏不已，派遣他下到州郡为官。李时正说这话时，汪俊心中暗讽，公务繁忙是假，云游作乐是真，否则又为何频频出入十里画舫间。
“体谅不敢，大人焚膏继晷，案牍劳形，自是不敢因下官之事烦扰大人，大人您专心公务即可，不必在意下官。”不论心中所想为何，表面客套话也是要应酬几句的，汪俊只想让这对话早些结束。
“贤侄千里之才，怎能使翠尘珠坱。我与首辅郑大人素为旧识，郑大人可是对你赞赏不已，他托我将你置于此等偏僻之处为官历练，贤侄定非池中之物，想必今后定堪大用，他日鲤跃龙门，还望记得本官。”李时正看着他这位所谓的下属，知晓其官职虽小，但不可小觑，为官之道，结交拉拢为上。
“下官不敢当，首辅大人所言实为过誉，还望李大人莫要折煞下官。”
“贤侄切莫谦虚，久闻贤侄少时就文采过人，更得郑大人教授提点，今日莫不就此良辰美景，赋诗一首，以助场间诸位酒性。”李时正看着汪俊，未待他回答，便对着众人高声宣告道：“我州府才子汪俊，要做诗一首献给席间诸位，诸君意向如何？”
“既然李大人已出此言，汪知事文采亦有所耳闻，我等也有兴致坐待珠玉金章。”席间一儒生打扮的老者随声附和道，众人纷纷响应。
汪俊见此，实感无奈，此关不过，今夜怕难以收场，于是转身向席间，环顾四周，拱手行礼。“既然诸位大人如此抬举，那下官便献丑了。”
汪俊上下看着这锦绣花船，明月初升，轻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朱阁画舫载斜阳，烟水苍茫入泌江。夜月微风帘绣处，芳草零落满庭香。”
“好诗，不愧为李大人得力下属，郑首辅看中之人，出口成章。”方才的老者待汪俊话音刚落，便急不可待地称赞一番。
“此诗正应景，下酒也算绰绰有余了。”一身穿云雁方补绯袍的府中官吏不由得调侃道。
“贤侄真乃文采飞扬，风流倜傥，你看，引得这画舫众船娘都对你倾慕不已啊。”李时正缕须，指着席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汪俊这才向四周撇上几眼，发现周围桌边，一众茂苑名花，一边给客人斟酒，一边暗暗瞅着汪俊，目光之中，秋水凝眸，眼波流转，眉黛含情。
汪俊被这些姝丽婵媛炙热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下官愚钝，随口拙作，大人满意即可，见大人事务繁忙，下官便不叨扰了，先行告退，望大人于此尽兴。”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再多留，有暇再叙。”
语罢，汪俊长揖拜别，急忙回到角落里的座位处。李时正也到正席落座，和众人把酒言欢去了。
正待他端起茶盏准备平复一下，继续静看风景之时，场内突然变得闹闹哄哄。
循声望去，一妙龄女子提着淡紫留仙裙，曳薄纱穷裤，踏青白丝履，正款款向席中走来。
此女子名为顾小莲，字慧卿，乃石氏一族当家花魁，引得一众膏粱纨袴千里而来，只为一睹芳容，不知倾倒多少豪门贵胄。
只见那佳人半副桃花颊浅，一双柳叶眉浓，琐骨珊珊，露出醉人风姿。颀身秀项，洁白如似鹄鹤。玉颜温润，娇似未开花，脩体纤腰，仿佛卷中人。脂肤荑手，雅淡宜人，静馥氤氲，洵绚秋之芳华。语调似喘非喘，柔情绰态，如汉殿春柳，飘曳随风，楚楚堪怜。曲线玲珑可人，芳姿皎洁生倩。皓质鬒云流转青光，梨魂桂魄玉立亭亭。若小鸟依人，沐兰含若，如掌上能舞，回头百媚。歌咏婉转继桃叶之声，香气袭人薰鄂君之被。
她踮脚轻步，如下凡天仙一般，缓缓向汪俊走来。席间众人目光随之而游移，好似被人摄魂夺魄，让人不禁想起了洛神赋中那句“陵波微步，罗袜生尘”。
待到临汪俊面前，她手握酒壶，俯身斟酒，樱唇乍启，轻笑道：“今日得见汪公子才貌文章，奴家三生有幸。此等美景良宵，汪公子眉眼不展，莫不是奴家这些姐妹们冒犯了？奴家为表歉意，在此敬公子一杯。”浅笑低颦，百端交集，意灵犀一点，通澈人寰。此等美艳绝伦之色，若为常人，早已销魂荡志。
汪俊虽心性尚可，不怎为世俗所动，但毕竟少经风月场合，也不知如何是好。
见汪俊如坐针毡的窘态，顾小莲顿觉有趣，哑然失笑，又把身子压低，附在汪俊耳边道：“风花虽易过，水月难重来。不若公子与我缠绵博欢，翻云覆雨，方不负这美景良宵。日里风中，吹香盈露，艳溢烟毫，荡魄悦魂，此乃人生乐事，公子可否心动？。”
汪俊顿时满脸绯红，急忙口齿不清地婉拒道：“慧卿姑娘，此…此事万万不可，在下本肃正之人，还尚有婚约在身，需抑流宕之邪心，断不能在此风流，还请姑娘三思。”
顾小莲听闻更是忍俊不住，掩面泣笑：“你这人好生有趣，婚约也当托辞？也不知何许美貌人儿，能配得上如此风度翩翩，梦笔生花的公子。那奴家不做正室，待君婚成之后，只愿为君侧室一妾，君意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万赖俱寂，针落有声，众人都呆愕地看着他俩，静静等着事态的发展。
汪俊猝不及防，慌忙之中只得起身对着顾小莲长揖继续解释道：“在下乃是尘垢粃糠，身微言轻，家门寒素，实在高攀不起，不愿使姑娘委屈。且你我仅为萍水相逢，方才一面之交，互不相知，又怎能贸然谈婚论嫁？”
顾小莲依旧不依不饶，也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公子可知一见若钟情，便可定终身？相识尚浅，但来日方长，又有何妨？”看着汪俊忽青忽白的脸色，这时她才发觉周围一片寂静，众人的目光都盯着他俩，目光中有惊愕，有妒嫉，也有嘲弄。顾小莲也俏脸微红，自觉玩笑有些过火，有些不好意思。“罢了，罢了，奴家就不再打趣汪公子了，就当奴家胡言乱语，作幻泡荒言，奴家自罚一杯，给公子赔罪。”说罢，举起一旁酒樽，倒满之后，一饮而尽。
“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公子切莫往心中去，你我有缘，定能再会。”顾小莲将两只玉手合拢放胸前，屈膝行礼拜别。转身之前嫣然一笑，梨涡微晕，又让汪俊心中一凛。
“姑娘走好，恕汪某不送。”汪俊心中长舒一口气，抬袖轻擦额头的冷汗，暗叹此女子真不是他这种情场新手能应付的来的。
众人见此都相视大笑，继续吃喝吵嚷，炊金馔玉，推杯换盏，恒舞酣歌。
远处带渚烟痕，满川月色，近来灯火竞上，笙萧杂闻。
行春桥畔画桡停，十里秋光红蓼汀。
夜半潮生看串月，几人倚醉望湖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