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潢淮城-州府衙门
右副都御史提督地方军务兼理粮饷扬州州府潢淮城正堂、加一级纪录二次
李,为移左副都御史,窃敝州案。
奉总督部堂鄂批,按巡荆州府禀,因赞理军务与督办湖广漕运等缘因,将于十月行抵贵治。为此合移贵州,请烦查来移事理,希即留神,足仞舟谊。伫切,伫切。须至移者。
右移
荆州府襄樊城正堂加一级记录二次齐
天历二十九年九月八日移
李时正看着下属把要送到荆州府的移文小心翼翼地用朱砂钤盖押印,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此次调职前往荆州府抚军按民,名为平级调遣,实则升迁半级,貌似平淡无奇,背后暗藏玄机。
荆州临近京畿,位置显要,此地巡抚大员既不直面朝堂风波,但可间接影响京中朝政,李时正官职由右转左,位席略尊,状似要进一步拔擢。尤为不同寻常的是,此番调度巡抚,加上兼领荆州漕运一务。众人皆知,荆州之地,襟江带湖,水网密布,天下漕运诸事,荆州占其三分之一,正巧近来漕运使奔母丧返乡守孝,职位空缺。此等肥差,朝野内外诸多官员早已逐逐眈眈。然众人皆未料到,竟由州府新晋巡抚大人亲领此职,世所罕见。诸官虽私下有些议论,但据传是首辅次辅二位大人亲自点名提拔,便也不好说甚,此事并无太多波澜,就此顺理成章。
李时正自忖这是其一番苦心打点经营的些许回报,不由得沾沾自喜,得一肥缺,便也弥补了每年送往京都孝敬权臣的珍玩钱物。然为官之道,高处不胜寒。位高则临险,所谓树大招风风损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无坚实靠山之位,如无错综根脉之树,党争风起,位高不实而朵颐者众,不过沦为弃子而已。此则为后话。
“禀报大人,公文押印均已书就,请大人过目。”那下属仔细把移书纸张整理平整,之后双手奉到李时正面前。
“甚好甚好,汝等辛苦,与我封匣即可。若无他事,尔卿可先退下。”
李时正从下属手中接过移文,置于红木文匣中,嘴角不禁扬起。想自己官居三品,虽不及权力之巅,但也为地方要员。在荆州呼风唤雨,一手遮天,摄威擅势,刳脂剔膏,想必也定不难。漕运之利,哪怕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亦将堆金积玉,席丰履厚。凭此厚利,再向京中上贡打点,以钱生权,晋拔僚臣,登阁入相,并非毫无可能。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从对锦绣前程的想象中拉了出来,他正将文匣合上,府中差役疾步进入大堂***手半跪,恭声禀报道:“李大人,州府众位官吏大人已为您备好饯行宴,均在聚仙楼处等候大人赴宴。您看何时动身为好?”
李时正闻言又笑:“即刻动身吧,诸官盛情难却,不可怠慢。本官要与众人好生一叙,以尽情谊。”说罢,便步履生风,直走到衙门前。此处早已有人备马等候,李时正向前一步,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此刻完全让人看不出来竟已年过半百。
正所谓春风得意笙歌逐,尽看门前花成谷。此时眼前天宇高远,大道空阔,似乎只待高头骏马,四蹄生风,平步青云,直上天阁。
巷道中,只见一骑绝尘,留得细微蹄声。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扬州-潢淮城-聚仙楼
聚仙楼位于城东,临水而建,传有八位圣人于此高歌畅谈,坐而论道,忽有一日,得西方传来天外梵音,教化苍生,众圣人均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羽化登仙,故得此名。
此楼本为一登高揽胜之茶楼,十年前由石氏一族购得,大力翻修,渐渐变为一奢靡酒肆。从旁而观,只见锦泉花屿,崇屋榭前,画栋飞云,红灯高挂。飞阁流丹,高出云表,曲梯折磴,窈窕深邃。朱户轩窗低接,翠帘珠幕高悬。夔龙花头,绦环空槛。外状危楼,内貌宫殿。金碧琼玉堆叠,雕梁绣柱森然。宝座屏风,阴阳错落。雁翅大框,山水满堂。紫绒铺地,近水危廊。琉璃荸荠,银纱宫灯。台上玉尺如意,桌前磁窑水盂。方圆古镜,铜龟白鹤,雉尾花扇,蜡笺漆合,楼内陈设,极尽繁奢。
此时整栋楼已被州府衙门出面包场,作为州内上下官吏与李时正饯行之地。
李时正勒马停住,缓缓下马,眼前明灯高悬,红毯铺地,红毯尽头正看到石梁及其表兄石勇,聚仙楼现主,拱手候在门前。等候多时的石氏兄弟看到李时正走进,顿时两眼放光,胁肩谄笑向前作揖行礼。
石勇先道:“恭贺李大人移官高就,凭大人之才,他日定当日转千阶,直上青云,封侯入相,群领百官。”
石梁再拜道:“今日宴席,由我兄弟二人囊付,略表薄意,还望大人莫要见怪。”李时正轻提腰带,仰头笑道:“本官平级调度而已,又何来高升之说?都说人走茶凉,,酒阑人散,我一将走之人,还劳烦尔等费心费力,此情本官心领,他日若有难处,开口无妨。”
石梁闻言眉眼更欢,再次长揖谢道:“谢大人恩典,府中诸位大人均在席中,还请大人落座训话。”说罢弯腰挥手,亲自引路,请李时正入内就宴。
席中等候多时的众官员,见李时正入席,纷纷起立拜见道贺。
“恭贺李大人奉旨高就。”
“恭贺李大人”
李时正边走边向两旁回礼,待走到正席边上是,回身面向众人开口道:“高就不敢。本官与衙门众官吏,名为上下所属,实为挚交兄弟,日夜相见,帮扶加持,共度褴褛岁月。此情深切,实在难以割舍。无奈造化弄人,移官前往他方,再难相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夜花好月圆,正值好时辰,此后也愿与诸君共赏一轮明月。”
“李大人所言正中我等肺腑,言真意切,动人心弦,感人之至,我等感慨万千。下官无以为表,自敬薄酒,聊报李大人多年恩泽。”州府同知赵宣明率先站起,端起酒盏,进辞敬酒。
“赵同知所言甚是,此地为别,天长路远,又不知何时再相逢,我等实在不舍,大人恩情,我等难忘,扬州百姓亦将牢记心中。”州府推官杨本经声似哽噎,故作支案流涕状,以表不舍之情。
李时正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此本非吾所愿,然皇命不可违矣。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天下为重,个人为轻。此既为诰命,我等定倾力为之。新任巡抚杜大人,因家中些许琐事尚在路上,本官暂且现行一步赴任,望诸君今后竭力辅佐之。”
“好一个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长者所言,真乃言简意赅。我等定不负大人厚望,还愿大人此去一路顺风,早日官高极品。”赵宣明拱手进祝辞,众人也纷纷响应。
“望大人平步公卿。”
“望大人秉轴持钧。”
李时正微微一笑,端起酒杯道:“诸君心意,本官领会,在此敬各位一杯。饭菜已上,诸君自享玉盘珍馐,尽兴即可。”说罢,一饮而尽,而后缓缓坐在雕满三足金蟾的椅子上。
话音刚落,但见一个个貌美如花的侍女,缓缓成列,玉手虚托冰纹大盘,将酒菜端上。
满眼冰盘牙箸,美酒精肴。三十道正菜,各有名目,所谓珠圆玉润、翠堤春晓、满天星斗、粉面金刚、黄袍加身、王不留行、赤壁遗风、红粉佳人、江南一品、鱼跃清溪、八仙过海等,式样繁多,其味无穷。刀鱼酒酿,鲜妙绝伦,海参汤煨,唇齿生津。冷盆糕点错综排列,旁有银鲈紫蟹,蜜腊鲟骨,聊作调味。碟中云片鲫鱼,水晶球酥,甚是养眼。梨丝炒肉,红白油鸡,风味绝胜。十锦火烧,鹅肫掌羹,虾子白烹肥美,酱瓜风干薄脆。凤髓龙肝,八珍玉食,使客一撩不见,空剩粗物满碗。
汪俊此刻正于下席端坐饮茶,看着满眼山珍海味,却并无胃口,耳旁纷乱吵嚷让他心中也有些烦乱。徒步赴宴途中,正看到不少饥民在路旁乞讨钱粮,苦苦挣扎。不时有杂役将饿死之人抬出城外,准备埋掉。在看看眼前歌舞升平之景,不由让人想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宴席在有条不紊的进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待到酒酣人醉时,一个好生熟悉的衣着凤尾红裙的身影,映入汪俊的眼帘。
他定睛一看,是那日在画舫当众打趣他的石氏花魁,顾小莲。
只见她正持着酒瓶,挨个给席间诸官倒酒,所过之处,一片躁动。
看着顾小莲斟酒已往自己这边来,汪俊想起那天的尴尬,打算借故离席,却被旁边一个半醺的中年官吏拽住一叙。
顾小莲给汪俊身旁中年官吏斟完酒后,往旁一瞥,掩面一笑,正是认出了汪俊。
“汪公子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倒也又俊俏了几分,不知是否仍记得奴家?”顾小莲边说着,边往汪俊面前的酒盏中斟酒。
“姑娘貌美名盛,在下怎敢忘却。”汪俊见已然无法避开,只得拱手应付道。
“可奴家方才见公子状似要走,莫是嫌弃了奴家?”顾小莲蹙眉佯怒,嘴角却仍挂着微笑。
“在下不敢,只是有些醉酒,欲外出临窗歇息而已。”汪俊被刁难的又是冷汗直冒,急忙解释。
“此话当真,那让奴家看看,汪公子究竟酒醉几何?”顾小莲轻佻眉毛,把脸凑近,逼的汪俊身子连连后仰。
顾小莲又如那天一样,弯腰低头附耳,可吐出之语,使汪俊不寒而栗:“郭氏之女匿于贵府,改头换面,时日不短。奴家并无歹意,然而此等身份,埋没草野,着实可惜,世道已乱,何不替天行道,清涤君侧?”说着便递给他一个锦绣荷包,又补充了一句,“若要保全此人,切勿慌乱声张。此物将明方向。”
随后,顾小莲起身,抬眼媚笑道:“此为奴家好意,望汪公子收下,发达之日可勿忘了奴家。”
汪俊此时脸色略显苍白,手脚微颤,众人见此哄堂大笑,都以为他又被顾小莲轻佻之语弄的慌乱不已,手足无措。
旁边那位中年官吏正笑岑岑地看着他,眉眼中尽是调侃之意。
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挤出笑容,拱手回复道:“姑娘几番好意,汪某再不领受,便不近人情,此物定会留存,能与姑娘结识为友,也算汪某之幸。”
顾小莲闻此面带桃花,又笑道:“公子这才像样,奴家这不叨扰公子品酒。先行告退。有缘再见。”便移步给旁边的宾客斟酒去了。
“姑娘慢走。”汪俊的声音此时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
旁边宾客有些惊愕于这两人之间的互动,汪俊入道如此之快也算有些出人意料,不过,佳人易慕才子,风月之所,此等情形,便也不见怪了。
随着顾小莲往下斟酒,场间又恢复如常。
时光流逝,笙歌渐稀,宾客亦散,宴席将尽,众宾客都向他人告辞,唤车马往家中赶去。
汪俊左手缩进袖中,紧紧攥着那个荷包,悄悄避开回往住所的人流,走到一处胡同的灯下,将已被捏的皱巴巴的荷包缓缓张开,里面是一张已经被汗水浸的有些湿的纸。
幽深的巷子中,仅能听到汪俊细小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秋蝉垂死的哀鸣。微弱的灯光下,映出了一首诗。
硕鼠鲸吞海内仓,淤泥尽染莲叶霜。
世人皆醉吾独醒,坐待疾风雪落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