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潢淮城-汪府
呜呼痛矣！曷胜悲戚。公已仙逝，吾以永伤。公在朝廷，群领百司。天下蓍龟，九州国器。
正缪辨讹，解惑释疑。体惜人材，振拔寒素。刚明之节，至晚不衰。奸吏丧胆，悍党睢睢。
里讴户歌，四方闻名。学为儒宗，文笔炳蔚。落笔万字，徜徉恣肆。得失议论，豪健俊伟。
高辞大篇，浩气长存。今公亡矣，浮云蔽日。小人无畏，纲纪难申。众失其归，廷失其议。
山河蒙蔽，水火哀民。忠良皆尽，失泪满目。举觞牌前，感叹馀芬。羞醪则微，以陈我悲。
上厅供桌上，放着一个没有刻字的牌位。牌前座一烧着三柱香的棠梨铜炉，袅袅青烟腾空而上，渐渐填满了半个厅堂。
一旁的案几上，汪俊伏在那，落下了最后一笔。
把狼毫置于一旁，他端起了酒杯，缓缓抬手，洒于牌前。
“不肖门生汪俊，在此敬先师一杯。酒薄意轻，还望吾师在天之灵海涵。”汪俊表情凝重，放下酒杯，朝牌前拜了三拜。“先师所托，门生定不辜负。情势所迫，不能刻名于牌上，以免祸患，弟子实感惭愧。”
他拿起了刚写的祭文，放于香上，看着那张满是笔墨的纸一点点地燃烧，直至变成灰烬。“先师蒙冤，死不能白，遂为之文。先师八斗之才，弟子只习得万分之一二，聊以感怀。”
他对着那个孤零零的牌位，也再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长揖而立。
青烟，铜炉，香灰，酒杯，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在静悄悄地看着他。
一阵不知是何物的感情从心底涌上来，汪俊此时仿佛觉得，血液都随着时间凝固了。他抄起身旁的酒坛，猛灌了一大口，烈酒的辛辣直窜他的头顶，呛得他一阵咳嗽，许久方才平静。
厅外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打破了厅里有些沉闷的静谧。
“何人？”汪俊顿时变得警觉了起来。
“师兄，是我。听下人说，你把自己关在厅里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我担心你有何忧恙。”听见门外传来雨霁的声音，汪俊稍稍松了一口气。
“劳师妹费心了，师兄我一向生龙活虎，祭奠先师，聊发伤悲而已，并无大碍。”
雨霁听闻先师二字，便知晓汪俊所说为何，她叹了口气，心中也有些黯然。“既是与我舅公有关，请让我也进去祭拜一下。斯人已去，此情长存，舅公定会知晓师兄情义。还望师兄不宜过于伤悲。”
“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师妹请进。”汪俊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起身把门打开。
一进门，映入雨霁眼帘的，除了那供桌之上的种种物件之外，便是一旁案几上的酒坛。之前她听闻下人说，汪俊平时滴酒不沾，最近不知为何差人到酒铺买了几坛上好汾酒，之后也未见其待客用过。
雨霁看了酒坛半晌，又看了看面前的供桌，明白了什么，便也不多说，朝着无字牌位顿首行了三礼。
“不必在意，借酒消愁而已。”汪俊注意到雨霁的眼神，开口淡淡地解释道。
“师妹我感激师兄为我舅公所做之事，但于上厅设牌位祭奠，就不惧旁人联想到你与我舅公之联系，累及亲朋吗？”雨霁行完礼，抬头看着那袅袅升腾的青烟笼罩着那无字牌位，回头看着汪俊问道。
“年纪尚小，虑事却周全，师妹不愧为郭大人所养。我与郭大人，虽为师徒，却仅是萍水相逢，有几面之缘而已，除我与先师之外，便无他人知晓，此牌无字，旁人又怎知我祭奠哪位故人？况且郭大人富有书诗，桃李天下，我一扬州小小主事，九品而已，又怎会入朝中高官显爵们的法眼？”汪俊低头半眯着眼微微笑了一下，又不再说话了。
“几面之缘？那怎会如此情深意重？为此师兄还受托奔波？”
“人生所贵在知己，四海相逢骨肉亲。郭大人拥贤明品性，高深韬略，诲人只需一言便可。我曾求问涉世之道，得郭大人一言：知行合一，止于至善。金玉良言，一句可抵万千书卷，我实在受益匪浅。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先师所托，为弟子者，定当倾力而为。”
“知行合一，止于至善。”雨霁听罢，低眉看着地面，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这是舅公留给汪俊的遗产，也是汪俊给她最有价值的礼物。
汪俊看着香炉烧完的灰烬，低头思忖着什么，半晌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牌位不能一直放着，免得夜长梦多。我这就把牌位祭器收去，待到清明忌日之时再行拜祭吧。师妹你看可否？”
“师兄不必在意我，此情我代舅公领了，还是稳妥小心为妙，我亦不想让师兄为我家之事招来无妄之灾。”雨霁跪坐，肃拜以示感激之意。
“师妹请起，师恩之大，千言万语也难以为报。时候不早了，师妹你早些回房休息吧，一会晚饭好了我让下人去叫你。”汪俊把雨霁扶起，又弯腰帮她把裙褶理好。
“在此多谢师兄了，不打扰师兄缅怀之心了，师妹先行告退。”雨霁拱手拜别，回身朝卧房走去了。
“先师在上，弟子有所冒犯，还望体谅。”汪俊目送雨霁离开，回头朝着牌位，抬手齐额天揖而礼，然后小心地上前收起祭器牌位，朝里屋里去了。
长歌当哭，东篱花已暮。
感怀触绪，青天云欲雨。
扬州-潢淮城-望江亭
扬州府汪同知家里近来住进一个远房表妹，这倒很稀松平常，不过令人惊奇的是，听说一个云游四方不知何许人也的老先生先后教过这二位，他们便不以血缘关系互称，而是相互之间称师兄妹，近日一段时间还闭门不出。不过汪俊本人位卑权轻，门可罗雀，又常年在府中书写文案，附近邻里也没得到多少线索，也就非议了一阵而已，便就不了了之。
倒是汪家来的那个远方表妹，经常到左邻右舍联络，时不时带些小礼物什么的，口齿伶俐讨喜，模样俊俏可爱，深得附近那些珠翠裙钗的怜惜。
此时，望江亭中，一名青年男子，着玉色袍服，轻握一翠竹玉笛，合目而奏。曲声悠游柔转，空灵飘渺，如烟波宁绕，清泉缓流，直听得荷花瞬飞，羽佩轻摇。
一曲终了，只觉天明气清，微风和畅，勾得人闭眼细听绕梁余音。
“师兄在乐律方面实在是才华横溢，造诣非凡，之前在凤凰台处便已领会，今日又有幸听闻。师兄此曲，如山中清泉，水破池冰。古诗有云：佩想停仙步，泉疑咽夜声。曲终无异听，响极有馀情。以此形容师兄的笛声，再合适不过。”雨霁一直在旁静静看着汪俊，单手支颐，认真听着他奏完整只曲子，回味了良久，方才开口说道。
“师妹过誉了，只是我自幼便对五声七音有感，略懂一二而已。你方才所言正点曲中之意，此曲名为清泉，乃我弱冠之年游历四方时所做，还经郭大人提点，于律调上改进了一些。”汪俊把玉笛轻轻放在石桌上，莞尔笑道。
“舅公虽博古通今，才艺绝伦，但惟有音律，他实可算是一窍不通，也从未涉足。不知何来指点师兄之事？”郭铉其人，一生爱好广泛，但却是个音盲，所以也未曾能教雨霁音律方面的知识，雨霁便对此十分疑惑。
“宫商角徵羽，阴阳奇偶律，你又知多少？”汪俊并不直接答复，而是笑着反问道。
“我亦未曾涉猎，音律有关，一概不知。”
“可你两次都能听得我琴音笛声中所传达之意。”
“这…….”雨霁闻此，竟也不知作何答复。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子期为一白衣樵夫，目不识丁，曲每奏，辄穷其趣。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奏曲不在音律华美，听者无需通晓韵调，所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昔日有先师闻弦知我心，今朝有千金听曲明我意，怡然自喜，不亦快哉！”汪俊语调越提越高，眼开眉展，欣然如一半大孩童。
“师兄言重了，我只是碰巧能听懂些许音调，心中胡乱猜想，恰好蒙对了而已。”雨霁听闻如此褒美，不由得低眉垂眼，玉脸微红。
“师妹你处处皆好，就是过谦这毛病可一直改不掉，曲中可无胡乱之言，若非天生通灵，怎得心中化音为形？”汪俊见此，反而来了兴致，没好气地调侃道。
“师兄最近官署中文案可多？我也识得不少文字律法，应该能够助你批复草拟一些琐碎文书。”雨霁又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好打消尴尬。
“我一九品主事，也就是忙时方才打理往来文书，草拟一下奏文。当今扬州知府生性懒散，消极怠政，公务除重要之事外，一般不予理会。这倒清闲了我们这些府中下属，大多文书报不上来就胡乱收尾，余下的草草批复就好，也无人会监督问责。”汪俊有些闲散地半伸了个懒腰。
“为官在朝，乃为百姓衣食父母，头顶青天，怎能把一州政事视同儿戏？蒿蓬代柱，大厦颠仆，为何朝中都坐视不管。”雨霁心中义愤迸发，对那些持禄取荣，尸居余气的满朝文武，早已心生厌恶。
“古时有歌曰：九重丹诏颁恩至，万两黄金奉使回。官吏黑漆皮灯笼，奉使来时添一重。卖官贩爵，贪墨成风，尸位素餐，龟玉毁椟，此即当今世道。上庭崩坏，下官也无能为力啊。”汪俊苦笑一下，脸上表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
“故我舅公，就冤死于此等奸佞之手？”雨霁突然被勾起了关于郭铉的回忆，黯然神伤，泫然欲泣。
“也罢，也罢，今日风景正好，不谈过去伤心之事，江心有一沙洲，以芳草为名，草木繁茂，景色甚美，不如我等唤一游船，登上去嬉游一番可否？”汪俊见话题不知为何走到如此地步，急忙将雨霁拉出回忆，向远处船夫招手，起身准备携雨霁出亭。
“这样也好，那就麻烦师兄了。”雨霁也收敛情绪，起身仔细理一下衣褶，便随汪俊向亭外走去。
远处，只见芳草洲上，绿意盎然，郁郁芊芊，映得寒波微荡。
一曲孤鸿悲鸣，筝弦尽碎寒蝉影。
调绝凌波初醒，玉笛婉坠清泉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