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薄礼渊
蝉蜕。
七香草。
龙骨霜。
当归。
白术。
……
十余味药材,在你面前一字排开,你端着药钵,仔细挑选着药材,这药方比例,讲究个君臣佐辅,相生相克,本就大意不得,更何况,你配的还是你们药王谷大名鼎鼎的回魂丹。
药王谷打两百多年前创立以来,能够声名鹊起,乃至敢自称“药王”,除了占尽地理,燕山之中,各种奇花异草,绵延不绝,更重要的,是药王谷几代谷主收集的各类独门秘方,其中更有十余种方子,只有历代谷主知道,物以稀为贵,正是因为如此,这些药在江湖上千金难求。
“大公子,大公子……”
药方的门,猛地给你的小厮推开,那小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才要给你汇报什么,你没等他开口,劈头便是一句:“齐妈没和你说过,配药的时候,药方不能进吗?”
需要谷主亲自配的药,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配方。
小厮给你那么一说,居然吓得跪倒在地。
“谷主,谷主饶命!”
你不慌不忙地又在药钵里添了一味蛇胆草,仔细碾碎。
“唉,下次长点心吧。起来说吧,什么事?”
小厮一脸的感激,从地上爬起来。
“二公子他回来了。”
难怪小厮这么兴奋,二公子薄礼恒一去南越都城兴业,便再也没回来过,算起来,也有六年了。
“这样啊。”
你把药钵放桌子上的油灯边上。
“我这就去迎他。你马上把这儿收拾下,还有,我的《断脉集》不知道放哪儿了,你给我找找,这屋子暗,把灯点上,仔仔细细地找,那书我急着用。”
小厮忙点头。
你拍拍手,才走出房门,薄礼恒已经来到门口。
“渊哥……”
“礼恒,你怎么来这么快?也不等我去迎你。”
“都自家人,别那么生分。”
说着,薄礼恒抬腿就要进房。
你上前把他给拦住,道:“这屋里乱,我正吩咐人收拾呢,我们去花厅。”说着,你顺手把房门一带,临关门的时候,你又嘱咐了里面的小厮。
“点上灯,仔细找。”
其实,你这话有点多余,小厮已经拿出火镰,这就要点灯了,于是,你转身,把门关严实了。
你这边把薄礼恒往花厅领,那边跟在薄礼恒身后,一身灰衣,戴着顶方冠,约莫三十上下的青年,没马上跟过来,而是一边盘着手里的珍珠,一边站在药方门口,仔细看着什么。
“这位……”
初次见面,你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
“在下玄同阁阁主,彭宛。”
哦?居然是赫赫有名的玄同阁,你不禁肃然起敬。
“原来是无所不知……”
你话没说完,已经给薄礼恒打断了。
“别别别,别扯什么无所不知了,一说他可来劲了。”
薄礼恒话音一顿,有些纳闷地望向彭宛。
“诶?我说,彭阁主,你怎么不说那套什么……塞其兑,闭其门……什么的了?”
“是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吧?”
玄同阁名气那么大,名字由来,你自然听过。
“对对对,就那个,每次人家说玄同阁,他都要说,今儿怎么不说了?”
彭宛微微莞尔,道:“主要给药王谷这世外桃源之所给震住了。”
“哦?世外桃源?我怎么没看出来?”
薄礼恒东张西望了一圈,不屑地撇撇嘴。
“你想啊,我们之前上山一路上又是风又是雪的,可真下到谷里,却是风和日丽,温暖如春,仿佛之前风雪和做梦一般,说是世外桃源,又怎么有假?”
“彭阁主真会说话,要是真配得上世外桃源,礼恒也不会窝在兴业,舍不得回来了。”
彭阁主夸你药王谷,即是在夸你,不过,总得客套上几句。
“谷里怎么能和兴业比?”
薄礼恒嘟囔着,一副不满的样子。
这下,不用你反驳,彭宛替你开口了。
“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别的不说,就说你家这药王府,南越皇宫都比不了。”
彭宛比划着房子的大柱与横梁,道:“这些木头,可都是闽戎产的金丝檀,长一寸少说也要十年,南越,北虞,西羌贵族,临死能得个金丝檀的棺材下葬,那都是极为奢侈,你看你家这房子,一水的金丝檀,长的要有九丈,短的也要有三丈,哪根不是一围粗细,皇宫我没少进,可真没你家这样的。”
“敢情咱家这么富啊。”
薄礼恒无比诧异地望向你。
“这是祖上余荫罢了。”
薄礼恒不清楚,你自己是清楚的,天下药材交易,半数都是出自你们药王谷,加上每年祖传秘方的营收,绝对不是个小数目,只是薄礼恒素来不关心。
“要不,你回来好了,反正咱家这么富。”
薄礼恒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拒绝了。
“算了吧,兴业可比药王谷好玩儿多了。”
说着话,你已经把薄礼恒与彭宛二人带到花厅坐下,你招呼着侍女把茶点端上来,一边询问道:“既然你口中兴业那么好,那你怎么舍得回来?”
薄礼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原来也不想离了我的安乐窝,只是说,咱们药王谷出售的药材出了问题,我赶紧回来看看。”
你一听,原本端起的茶杯放了下来。
“二弟,我怎么和你说的,我们药王谷讲究的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你在兴业待着不肯回来就算了,好歹你也管着南越的生意,怎么在药材上出问题?”
“薄公子,这话你就错怪你家二弟了。”
彭宛连忙接过话茬,道:“出问题的药材,并不是出自药王谷南越分部,而是出自药王谷总部。”
“我这?”
你眉头一皱,药王谷药材挑选极为苛刻,宁可用更好的货也不会以次充好。
“没错。”
彭宛点点头。
“薄公子,你可记得,大约半年前,南越内务府詹事陶志明前来采买过一批药材?”
内务府?那就是宫廷采买,肯定是直接来药王谷,不过,按理说,这样的大宗,你不会没有印象,可是,你真的不记得有了。
为了保险起见,你叫来了齐妈。
齐妈才进花厅,薄礼恒连忙起身行礼,齐妈赶紧摆手,示意他别起来。
“齐妈,你记得半年前,南越内务府有来采买吗?”
齐妈欠身,道了个万福,接着说道:“应该没有。”
这话问和不问有什么区别。
你隐隐有些光火。
“到底有还是没有?”
“这……”
齐妈支吾了一声。
“大公子,我们谷里每天往来的药物本来就多,这突然问半年前的,一时真想不起来,容老奴下去好好查查。”
“大哥,这真不能怪齐妈,就算齐妈记性再好,这突然一问,肯定想不起来,反倒是张口就来,便极为奇怪了。”
薄礼恒生怕你迁怒齐妈,急忙开口给她辩解。
“要不,我与二公子一起帮忙齐妈查查?”
彭宛和你建议道。
这样也好,毕竟牵扯南越内务府,若是说你不配合,着实头疼,再说,卖他彭宛一个人情,也是不错。
“那好,就烦劳彭公子和舍弟了。”
齐妈领着彭宛和薄礼恒出了花厅,你又把齐妈叫回来了。
“等会让人去药房收拾一下。”
你轻描淡写地吩咐着。
想来,药房已经比你离开时更乱了。
第十三章
卢征
“快点!”
你焦急地挑起车帘,冲着车夫嚷嚷着。
这是你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第三次催促车夫了,至于催促的效果,你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算作自我慰藉,也未尝不可。
自我慰藉,自我慰藉,除了自我慰藉外,你又能如何?
虽然一赶再赶,你出发的时候,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些,看样子,到场也要晚点。
时间就是金钱,恐怕没有哪句话比这句更适合形容药王谷的竞标会了,随随便便一单,上万两银子的出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这还是仅仅在竞标会上,等单子到你手上,再转给下家,至少又能赚上一倍。
这其中秘密,甚至可以说是公开的,下家自己也清楚,只是那些个下家,往往不好亲自出面,委托你代理,前往竞标,至于不好亲自出面的理由,你从不过问,这是你们这种掮客——药王谷称呼受人之托在竞标会上竞标之人的名词——的规矩,你们只要负责把下家要的买到,再送到下家手里,下家与你钱货两讫就好,其余的,你一概不知,也无需知晓,毕竟,知道得太多,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再快点!”
就算知道再怎么催促,车夫也没有缩地的能耐,立马把你送到会场,你还是忍不住再次挑起车帘,冲着车夫叫嚷着。
放下车帘,在颠簸的车厢里,你再次回想着这次要竞标下来的东西,镇魂散,竞拍下来后,马上送到西羌。
可话又说回来了,那镇魂散,乃是药王谷世代相传的秘药之一,对抵抗瘴气有奇效,历来都是竞标会上打破头争夺的热门货,哪里能够轻易拿下?
只是,西羌位处西域干燥之地,要买抵御毒瘴的镇魂散又有何用?
呃,等等,你只要收钱买货就好,其余的,不需要知道。
你伸手又想挑起帘子催促车夫,手都没碰到车帘,就听到一声清脆的铃声,叮地一下,那铃声突兀,换做平时,恐怕你都不会在意,可现在,由不得你不在意,铃声过后,马车瞬间减速,跑了没几下,彻底便停住了。
本来时间就够紧的了,现在居然停了,你顿时有些上火,挑起车帘刚要开骂,然而,所有言语,在车帘挑起的瞬间,统统凝固。
车外的月色很美,如同水银泻地,远处的高山,近处的翠林,边上潺潺的溪水,都浸染在一片银白之中,仿佛连周遭的空气,也变得银白。
然而,这一片银白,你根本无心欣赏。
拉车的马呢?
驾车的马夫呢?
统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青衣。
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那抹青色,格外醒目。
一身青色罩衫,青色的兜帽遮住来人大半个面容,露出同样青色的嘴唇。
那双青色的嘴唇轻启,轻盈的声音逸出。如果,那声音是在戏台上,你愿意一掷千金。可此时此刻,那袅袅的声音,却让你通体生寒,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透了出来。
“卢征,卢掌柜?”
你犹豫地点点头。
来人青色的嘴唇微微上扬,低垂的脑袋,向上抬起,你总算看到来人的脸,那张你看了以后,惊觉周围银白的世界,连同那银白的月光,统统黯然失色。
“这位姑娘,在下好像并不认识你。”
这等容颜,你可不相信但凡见过的,会有人不记得。
然而,姑娘没有回答。
抑或是她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取代回答的,是悦耳的铃音。
叮——
红。
腥红。
腥红腥红的。
原本银白的世界,在铃音过后,染成了腥红。
腥红的山,腥红的树,腥红的水,腥红的风,以及腥红的月色。
月色如何变得腥红?
你诧异地抬头,月亮,皎洁的月亮,不知何时,也变得腥红。
有什么东西,从你的眼里流出,缓缓流下,经过嘴唇,有点咸,夹杂着铁锈的味道。
连同那东西一同流过的,仿佛是你的力气,你全部的力气,在瞬间全部流逝。
你的身体,很沉重,从没有觉得如此沉重过,沉重到你的双腿,颤颤巍巍的,试图努力支撑,却如同踩在虚无的云上,找不到着力的地方。
山,坍塌了。
并不是真的山,而是你的身体,让你觉得如同山一样沉重的身体坍塌了。
你颓然倒在地上,想要呐喊着呼救,可一张口,大口大口的血水,从胸里用上来,呛得你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再次望向那个青色的身影,试图最后一次在脑海里找寻那个身影的记忆,至少,你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死的。
可最后的试图,化作了泡影,那个身影,消失,留下空荡荡的空气,似乎从一开始,那个身影就没有出现过。
难道,是你的幻觉?
是幻觉吗?
是幻觉吗?
真的是幻觉吗?
要是幻觉的话,该有多好。
幻觉,怎么会有疼痛?
幻觉,怎么让周围变成一片腥红?
幻觉,又怎么让那腥红,变暗,变淡,最后,变成一片漆黑。
冰冷的漆黑。
死寂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