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宴席一直持续到了很晚才结束。永安同四爷一行人回到府里的时候已到了深夜。此时天气已经入了秋,白天的太阳虽还热烈,但是入了夜便凉得不见白日里的分毫暖意。
刚出酒楼,永安就感受到了室内与外面巨大的温差,突然袭来的寒意激得她猛的一阵哆嗦。四爷在忙着与那群人一一道别,并未注意到她,却是四爷身边一位年长的老者看到了走过来将她先行牵引到为首的马车上。永安当下心里感激,道了谢,便哆哆嗦嗦上了马车。
她上了车,顾不上细看,就径自摸了个最里角的位子坐下了。她坐下一边轻轻抖了抖身上,一边搓着手给自己取暖。白日里还留着夏日般的炎热,所以她只穿了单薄的布衫。
待到她身体稍微回暖一点,她便四处打量这辆马车。马车非常大,像一座小小的房子,她坐在里面丝毫不占位置。内里并未见甚豪华奢饰,只感异常干净舒适,这马车的材质永安虽不认识,却也看得出来是上乘材料。座椅松软,上面覆了一层软软的毛毯,永安伸出手轻轻挨了一下,手感很好。车厢里的地上用的也是样式差不多的毯子,只是颜色更深一些。车厢左右的窗口没有帘子,是红色木制的小梭门,这样风也比较不容易透进来。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粉味,很清新的茉莉香味,应该是刚才四爷身旁那位说要收养自己的美丽女人留下的,刚刚下楼时,永安走在她的身侧,闻见了一样的香气,只是要更浓烈些。
她一边感叹着这马车和这家人的奢华富贵,一边拘束着自己的不适应。她稍稍松懈了身体,准备向后面的背板靠去,想歇息一下。便听见了四爷和夫人、丫鬟以及刚才那个老者越来越近的说话声,立马坐直了身体,上身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双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车厢门口,紧张地等着那些越来越近的人们。
很快的,便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了,是那个夫人。这位夫人长相明媚,却并不妖艳,约摸二十四五左右,清丽温婉。她长得一张精致柔和的鹅蛋脸,狭长的黑色大眼,时刻笑意盈盈,秀气挺直的鼻梁,唇瓣饱满嫣红,肤色白净细腻,叫人看了好生喜欢,不由得想亲近她。她今日梳的是堕马髻,上簪一支檀木素簪,簪上只点一滴翠绿,青紫绸裳,称得她的颜色更加亮眼夺目。
永安现在才得细看,不由看呆了眼,直至明袖抬头朝她一笑,她才猛然回过神来,也朝明袖报以微笑。
紧接着上来的是四爷。永安注意到刚才四爷一直站在下面扶着他的夫人上马车,并未让丫鬟搀扶,可想夫妻二人必是极恩爱的。
由于永安坐的是最角落的位子,所以明袖上来之后便顺势坐在了她的右侧挨着她,四爷上来之后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就着坐在了夫人的右侧。名唤“觅荷”的丫鬟最后上来,坐在侧面的位子上。永安发现,四爷与夫人二人出门,就只带了觅荷这么一个丫鬟,从他们的衣饰、聚会的酒楼、马车的装潢都可看出,二人必不止是寻常富贵,但是却不喜奢华。永安这些年虽在寺院,但她天资聪颖,明白的东西其实并不少。
待到所有人坐稳之后,四爷对着马车外吩咐道:“走吧,贤叔!”永安这才知道,原来刚才招呼自己上车的那位就是四爷家的车夫。
四爷似乎有些醉了,再说,这么长时间的宴席想必也是乏了,马车刚走,便闭上双眼,向后靠去,不再说话。
明袖倒是还对着永安嘘寒问暖了几句,之后嘱咐让永安也休息一会,路上还要着一会儿时间,到了叫她,自己便也轻轻靠着四爷闭目养神。
永安虽应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猝不及防,让她措手不及。眼前的光景是她当日在那寒山寺里怎么也不可能料想得到的,但是她现在除了惶恐不安,似乎也有了一丝丝的雀跃期待。不过,这是她的心里怎么也不愿意承认的。因为每当她觉得欣喜期待的时候,就会想起师父和慈宁师傅,那种背叛带来的深深的耻辱和羞赧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般。
可是她清楚自己心里对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已经适应了、接受了,并且是有庆幸在里面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师父说得没错,她的心也许天生太野了,也许,她内心真的是一直向往在山下生活的。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切已经这样了,而且并非是她故意而为,师父说过,世间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瞬息万变,是有因缘注定的,自己是无法掌控的,这是佛祖的安排。永安心内这么想着,安慰着自己,尽力让自己不那么愧疚。这么想着,她心内的欢欣喜悦也一点点地又溢了出来。
觅荷并不多话,永安此时也并没有心情与别人搭话,便放松下来,向后靠去,开始放空。
静庵与慈宁到达约定地点会面时,亥时都已过半,两人一见对方孤身一人,便已知结果,都失望极了。
“你说这孩子,她能去哪儿呢?”静庵无奈又担心的喃喃道。
“师姐不必过于担忧,这长华街上的都是些官界、商界的名流,永安定会是安然无恙的。”慈宁宽慰道。
“罢了罢了。”静庵摇摇头道,“阿弥陀佛。这一趟出来,我早有些预感的,原本想着这次不让她下山,可我看她可怜,便存了些侥幸。或许这就是那孩子的宿命吧,到了时候了,就该走了,她的性子,本就不是能在寺院留得长久的。罢了,一切都是她的造化。”
“走吧,慈宁。”
“是。”慈宁应道,顿了顿,又说,“师姐,我看那孩子是个有福气庇佑的,还请师姐不必过于忧心了。”
静庵摆摆手,道:“走吧,该回去了,今日你我已经误了时辰了。”
“是。”
慈宁跟在静庵的身后,看着静庵的身影。她这个师姐终究还是在意永安的,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慈宁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那孩子造化如此,只能随她去了,师姐一定比自己更想得通的。
秋天的夜本就清冷,今日时辰见晚,白日里热闹繁华的长华街则更是冷清。通往寒山顶的方向,两道身着道袍的身影,寂寂地飘向街道尽头。
永安折腾了一天实际上也是倦了的,思想稍一放松,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
“四爷和侧夫人回来了!我......”一位年长的管家一见自家四爷和侧夫人回来便准备张罗下人,被明袖挥手制住了。
“尹管家,小声些,这孩子睡着了。”明袖小声交代道。
“哟,是我不好,没有眼力。”尹管家压低声音道,“欸?不过,四爷抱着的这是谁家的孩子?您今夜不是去和陆老板他们聚会,怎么......”
由于永安睡得沉,明袖见了不忍心叫醒她,便由四爷将她从马车中抱下,此刻她还卧在四爷的怀里,安静地睡着,呼吸匀缓。
“这是我和明袖今日里收养的孤儿,事发突然,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管家,你先差两个人将从前备给渊儿的那间房收拾收拾,今夜先让这孩子有个歇息的地方,剩下的明日再说吧。”四爷低声吩咐道,“明袖今日陪了我一天了,也累了,先让觅荷陪你下去歇息,我一会儿就过来。”
尹管家立马答道:“是,是,我这就去安排。”说罢,快速走开张罗去了。
明袖也温柔一笑,说道:“那我先回去,四爷您也早些过来。”说罢也带着觅荷先回房了。
其实,四爷开口说话的时候,永安就醒了,她意识慢慢清醒,缓缓睁了睁眼,觉得不对劲,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竟被人抱着,她差点就跳了起来。她猛地一惊,侧眼一看,这衣服的颜色,分明是四爷。
“哦,四爷......四爷!”她这下是真的要叫出来了,抱她的人竟然是四爷!
“完了完了,自己可是出家人,怎么能与男人有这般亲密的身体接触!罪过啊罪过。”永安心里默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但是后来一想,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尼姑了,便也不再那么慌张。可是,过了一秒,她又重新紧张了起来。自己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抱过,即使是很小的时候,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没人抱过自己,哪怕是师父。
虽然她之前也在山下见过别的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和自己的爹撒娇,背在自己父亲的背上,被这样抱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她不是没有羡慕过,但是她并不是很适应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她现在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十分不自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开始发麻了。
四爷早已察觉出了永安的异样,不过他并不想让她感到为难,便装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抱着她朝房间走去。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抹邪邪的微笑。
永安一直屈着身子蜷在四爷的怀里,只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脖子和手臂都要折了。但是四爷此刻放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松了松手臂,微微改变了一下抱她的姿势,让她舒展了一点。她感觉舒服多了,身体放松了不少,适应了之后,甚至开始慢慢享受这种温暖的、陌生的感觉。
四爷一直微笑着默不作声。他抱着永安进了为她准备的房间,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掖好被角。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吧。”便退出了房门,并未吹灭案几上的红烛。
听到房门轻轻阖上的声音,永安立即睁开了眼睛,四处打量着这房间。
这房间似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般,她很喜欢,尤其是这锦被,很软,也很暖和,是她最爱的湖蓝色,上面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檀香。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安排也让她觉得很幸福,虽然离弃了师父,但是若天意如此,现在这样也是好的,想着想着,她便恍惚中睡着了过去。
“四爷,您回来了。我先伺候四爷更衣吧,辛苦了一天,该早些休息。”四爷一进屋,明袖就迎了上来为他整理衣裳。
四爷配合着她褪去外裳:“怎么不先歇下?你也累了一天了,不必等我。”
“四爷不回来,我睡不着!”明袖褪去了往日里的端庄温柔,在他面前恢复了小女孩对爱人时的娇气活泼,“那我们收养的这个孩子.......”
四爷知道她想说什么,接道:“我明天去找母亲问问意见吧,先别想那么多,休息吧,我去沐浴更衣。”
“嗯。”明袖乖乖应道,先上了床榻。
明天,母亲那估计是行不通的。四爷这么想着,有些无奈。但是他今天是真的累了,便闭上眼睛沉入水里,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一切等到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