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侍婢们的指引,我来到汤泉边。
这块土地有别于宅院,像是座小小的匠工园林,这里山石覆体,远处竹林葱郁,偶有几片竹叶上挂了一两个轻若鸿毛的小铃铛,每当夜晚微风拂过竹林,小铃铛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或从深处荡漾过来,或从近处荡漾过去,铃声相互碰撞,像是两对相互呼唤的情人,在这幽寂的黑夜里对声,让人心远沉思。
我望着这满满一池温水,心里有些感慨,有人侍奉就是不一样,要是在浴桶里侍婢们来回抬个几桶水也就差不多了,这池子水要想灌满热水估计得跑上百趟来回,我忽然对江浸家的下人心生了很多怜悯之情。
我退去衣服时,神差鬼使地把衣服拿到鼻前嗅嗅然后立马扔到老远,那衣服上汗臭、马粪、草垛上的湿气混合在一起,总之什么味道都有,我赶紧抄了两下水驱赶味道。
这个池子斜坡修筑,外圈是一层经过打磨后的鹅卵石,平整且露着辉一样的光。池水由浅入深,在靠近池缘的内圈是可以踩踏的石阶,但是越往池中心去踩踏的地方就越窄,相反的水却越来越温,我双臂攀着池边伸脚往里探,前面已经悬空了,但是脚好像触到了什么东西,涩涩的,有点咯脚,再探了探,好像是石头,硬邦邦的。
石头怎么会放汤泉水里的?
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石头对我来说根本小菜一碟!
我深吸了一口气潜了下去,不下去不知道,一下去真把我吓了一跳,这汤泉泉底不仅有无数细细小小的碎石,还有一块约莫有我三人大的巨石矗立在汤泉正中央,那巨石的棱角处已经有些光滑了,但还是能看得清些许小小的坑坑洼洼的地方,底下的那些小石子应该就是经过水流冲击后,被剥蚀下来的。我越是靠近,就越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热浪从石缝里滚滚而出。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炎岩?
相传地底世界混沌初开的时候,天地刚分,这里莫名降临了一场炎灾,滚滚炎灾红透了整个天空,将整个地底世界焚烧一空,尤其是白虎,甚至有些地方被烧出了深坑三尺,当时这里全部东西都已被烧成灰烬,唯独这块石头,哪怕被烧得发红发烫都不曾熔化。炎岩白天置放在日头下方吸取日光,晚上戊时至亥时是发温发热的时候,在已时达到温点最高,然后再经过四个时辰逐步冷却,若过程中不断加热水,则水温便会持续的更久。
这炎岩水不仅可以做温泉,还可以用来疗伤,炎岩中融入了炎灾时烈火焚烧攒下的珍贵物质,叫做烬籽,烬籽一旦溶于水就会慢慢融化,经过水渗入人的身体然后循环全身,对久病难医的人有疗效,尤其是对中毒人有奇效,哪怕中毒再深,只要辅以适宜的神术完全有可能将毒逼出体外,甚至起死回生,只是这汤泉水一旦疗过一个重毒者之后,池中水会立刻变黑,且七日内不可再使用,否水便会随着温泉水循环至使用者全身,继而迅速毒发身亡。
要是能把这石头抬出去卖了,估计全天下都没人能买的起,四周这一圈小石头都是从炎岩上剥离的,要是拿出去说是炎岩估计也没人信,就算有人信,也不能指望一个小石头去温一池子水,也不能指望一个小石头去治谁的病。
这个江浸背后究竟有个怎样的靠山,不然以他的本事是绝对不会弄到这样一个宝贝的。
我有些气紧,于是扔下手中石头浮上水面,让水没过了肩坐在池边。
和风微醺,上弦月已弯,勾在竹叶上摇摇晃晃,竹影倒影在水面斑驳疏离,我望着这满天星斗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经常穿着白色锦衣的人,那个爱束手而立的人,那个望着斜阳余辉会出神很久的人,鸿鹄,此时此刻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么久没有他的音讯,也不知道他怎样了,过的好不好,还是他已经放弃寻我自己回玄武了,一切都是不得而知。倘若在一开始他便和我坦陈相待,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我想我……应该……应该可以……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哪怕他全部告诉我,我想我还是难以接受。
“公子。”外面的侍婢轻轻敲了敲门。
“何事?”
“我家公子邀您出浴后百花亭一叙。”
这个江浸事真多,半夜三更不睡觉还叙什么叙,“回你家公子的话,我乏了,就不去了。”
门外迟疑了片刻,道:“是。”
我束起湿漉漉的发辫,换了一套崭新的男装,白缎锦衣,一抹淡紫色合欢花从腰间攀至胸口,一条淡紫色腰带系在腰间。江浸说既然到现在都是男装便就一直这样吧,出门行走,一身女儿装终究不方便,尤其在这个战乱的国家,什么都是保不准的。不过他给我准备的这身衣服实在是合适的不得了,胸襟袖襟尺寸恰好,就连腰带的长短都正好,我就觉得现在的自己只差一把折扇,不然绝对是出自王侯将相门中的锦衣公子。
门刚推开,江浸背对着我在门外站着。见我出来了,先是有些愕,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你换上这套行装果然和我想象的不差分毫,布庄按照我给的尺寸量裁果然是正好的,”他上下扫了一个来回,“这模样的公子我见了怕也是要自叹不如了,自古女子做男子就是有种男儿比不了的英气。”
他的一句话把我抬上了天,我却一点也不受用,因为已然换洗好的他气质与先前截然不同,一身清淡洁净的气息扑面而来,脸貌更是俊秀非常,不由得让我眼前一亮,同几天前和我在房顶上飞身打斗的人迥然相反。
“找我有事?”我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问。
“方才招下人邀你到百花亭,你不去,那我只有来请你了!”
“天太晚,我困了。”
“现在深国已经占领了凤凰镇,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的目标是哪了吗?”
“与我无关。”
他嘴角玩味一笑,自掌中打开一样东西,“那这个小玩意儿该和你有关了吧!”
我下意识摸遍全身,却早已空空如也,我想起浴前把外衣丢了出去,一定是那时候没注意把我的北海王珊瑚珠一起扔出去了。
“把珍珠还给我。”
“你说你的东西当铺收不起,指的就是这个小玩意儿吧!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你把河口第一当铺给砸了的吧?”
“那是个黑当铺,砸了活该!”
“你也不怕人滋事报复?”
“若要报复尽管来就是,反正我现在借宿在你家,有事也是你担着!把珍珠还给我!”我伸手上去抓,他拢手一弯,一脚飞进了夜幕。
“想要回你的珍珠就跟我来!”
我稍稍犹豫,他人已然快消失,未多想,立刻追他而去。
我在后,他在前,他并不因为我是女子而对我多加相让,反而在我即将追上他之际,他忽又加快脚力和我再次拉开了距离。
我还不信了!虽然我还没学习飞络,但是神术中却有一门技艺,叫做流转,流转本属于精魂修炼的路数,但是应其适用范围很广,只要稍微习得一丝神术便可轻易学会,所以后来流转便被归到了修炼任何心法都可以习得的神术中。流转类似轻功,只是这种轻功属于神术范畴,这不仅需要内息配合还要神术催动,两种力量相结合,飞身行速自比一般轻功快上十倍,只因比较耗费神术精气,所以所用之人并不多,我以流转飞身迅速追上了他的脚步,很快便与他并肩,我欲伸手抢夺,他却也开启了流转,一瞬间飞离了我身边,我再次抓空。
在这夜幕黝黑之下,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两个身穿白衣的少年在屋顶上相互追逐,一会近,一会远。
眼见快出了河口,他在界碑处停了下来。
他站定脚步的时候气息匀称,声色未动,他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他也是会神术的,只是这样一个会神术的人,那天怎么还会被人打得嘴角青紫?
我紧随他身后而来,却一个没刹稳,一头撞到了他后背上,他身体微倾,还是止住了我的去势。
“怎么、怎么不跑了?”我有些气喘,两颊因为神术使用过量而一片绯红。
他指指地碑说:“再跑就要出河口了。”
“出界又怎样。”
“越了过去我就不能保护你了。”他转过身来。
我望着他看似严肃的表情,忍不住想笑,“你保护我?哈哈哈,别逗我了,你一个和人打架,被人打到嘴角青紫的人也好意思说保护我?”我指着他哈哈大笑。
他看着我,忽地有些难以捉摸起来。
我强忍了笑势,“你、你要说你就是羽,我相信还差不多,毕竟燕国都是你的,出界了就保护不了我了。”说完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就是羽。”
我还没笑好,剩下的笑容全僵在脸上。
“我就是羽。”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容异常冷清,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些失了血色。
又一阵抽搐,这下才意识到他是很正经的在和我说话,没有开玩笑,我定下了神。
他走过一旁去,反复抚捻着路边的槐树树叶说:“你预备把我怎样?”
我看着他,一时间无话可说。
“怎么不说话了,你一向不是很爱打抱不平吗?现在,我,燕国第一指挥官,就在你眼前。”
羽居然是他!?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若真的是羽,那他的奢华别院以及价值连城的炎岩就得以解释了。羽为了独坐王位而陷害梁王,为了休战而割地求和,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不惜牺牲整个凤凰镇百姓的性命,如此祸国殃民的人留着只能是祸患!但是这几天来,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洒脱随性的气息和我心中所想的指挥官大相径庭,还有他对我的态度完全不像一国最高军事指挥官该有的样子,他明知道我对羽恨之入骨却还是对我百般照顾,莫非,他是另有所图?我忽然想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心头不免一惊,瞬间的思绪全部垮了下来。
他看我逐渐严冷的表情,一个忍不住,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被骗了被骗了!”
我愣在那。
他这样子和我刚才笑他无半分分别。
看他几乎笑抽抽的样子,我皱皱眉头,这才意识到被骗了,亏我如此信任他他却这样戏弄我,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
我一臂擎天,张开五指,“弱水成渊,并两江河流,上善未至,开河!”我念动贯水系第三十二式神术咒语,只见从四面八方不断有清泉凝在我的掌前,我一指向他,瞬间袭下万千水帘直喷到他身上,他被浇了个通心透,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已经笑不出声了。
我正欲再出手,他打出暂停的手势,“好了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
我得意一笑。
他拧着发梢上的水,“我已经洗过了,何必让我再洗一遍。”
“之前你洗的是身子,现在我让你洗洗脑子。”
他扭过头去,把珍珠扔给了我,“这东西世所罕见,就算你要那当铺倾家荡产,他都未必收的起。”
“我要的也不多,五千两而已。”
他听后一副要疯了的样子,“我给你七千两,你把这珍珠给我吧!”
我把珍珠往怀里一揣,“休想!”
“为什么?我开的价码可是比你要高啊!你自己要价五千两,我又给你加了两千两还不卖?”
“我现在在你这有吃的有住的,没事还有银票拿,又不缺银子了,我为什么还要卖它?”
“对你这样坦诚相待都换不来一个名字,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唉!”他唉声叹气,一阵佯装。
“鸿嬿。”
他打定我不会这么轻易告诉他名字,但我确又逆他所想,他一个没在意,啊了一声。
“鸿嬿。”我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这名字真娘……”
我抬起胳膊要揍他,他却还很委屈,“本来就很娘啊,一个仪表堂堂的贵公子居然有个这么娘的名字,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可我本来就是女的啊!”
“但是你的打扮是男人,要是人家问起来,哎呀,这位公子俊貌不凡敢问名甚啊?”江浸捏着嗓子说:“哎呀,我叫鸿嬿啊,当时我要在你旁边,又听见你有这么娘的名字,人家还以为你有龙阳之癖呢!”
“那你觉得我该叫什么?”我征求着他的意见,毕竟取名字我不行,尤其是男性名字。
“唔……”他也很认真地在思索着,“叫江河吧,和我姓,我当你大哥,同胞的那种!”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说得特豪爽。
我从齿缝中挤出了一个滚字。
他又是一阵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