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七岁少女。
林立只见过她一面,只看了她不到一眼,因为那时候林立浑身抽搐躺在地上,视线模糊。
当时那个少女靠近他耳边呢喃:“好像伤得有些重。”
后来。这个少女成了林立最朝思暮想的人,是他生命之光、梦境之火。他的天空、他的灵魂。
尽管他只在意识模糊时看了那个少女一眼,但一直记得她穿着一身纯黑,长发似黑色的流雪,双眼深刻似最暗的极夜。
那一眼过后,他再未见过她。
那一眼之时,她背后漫天的繁星,好似一场冻结的大雨。
这当然不是什么关于一见钟情的、少男少女萌生的某些情愫的东西。是真正关于生命改变的故事。
是一个在长江以南某地级市度过前十七年生命,然后前往异世苦闷漂泊的男孩的故事。
林立十七岁前的人生和所有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孩子们一样,平凡无奇,他没有过什么鸿鹄大志,很小的时候思考过清华和北大应该选哪个这个问题。他小学的时候经常在校外被抢劫,上了初中高中后喜欢和同学一起打游戏,打了两年英雄联盟才打到了黄金段位,但他很开心。
某天夜里他下了晚自习回家,看着天际边缘划过一道流星的痕迹,想着那道流星落到地上来,然后他化身游戏里的英雄,一个闪现敏捷的躲过。
然后那道流星变大、接近。不过数秒,就真的落到了地上。
那不是流星,是一道光。
后来他重伤倒地抽搐时,随光而来的十七岁少女告诉他说,那是一道剑气。
“横跨四万个世界的剑气。这四万个世界里仅有三个有生命存在,仅有你们这里有人类生存,而你能被伤到,运气真是好。”
笔直的水泥公路被轰裂开了一片惊人的大坑,林立躺在大坑中心,浑身是血,双眼翻白,不住抽搐着。他旁边一个站得笔直的少女,身背一把造型狂放的巨剑,这样说道。
时间还不算晚,不到晚上十点钟,路上还有不少行人,都亲眼看到这光束落地后造成的巨坑,围到巨坑四周,看着坑中倒地的少年和旁边的少女,议论纷纷。有明白人看着少年痛苦的样子,已经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救救我。”林立感觉全身的骨头像碎了一样,又觉得身体里面挤满了某种气体,随时要把他撑爆开似的,整个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般的痛苦,听着面前视线里唯一能看见的女孩在说些什么,只能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很难。”少女想了想,弯腰摸了摸林立的额头,呢喃道,“好像伤得有些重。”
“我的剑气可不普通,你的伤远比你现在看起来的样子要重,因为你的神魂也受了伤,至少在我见过的这四万个世界里,除了我以外没人能救你。”
林立浑身都是细碎的创伤,口里不断往外懑着血,眼白外翻,四肢一直抽搐,看起来无比凄惨。但她竟说他的伤势远比看起来还要重。
不过这都不重要,林立如果还能利索的说出话的话,他只想鼓足声音问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救我为什么还不救我!
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林立看见那个少女靠近了过来,后来他回忆起来,觉得当时这少女身上带着无尽的寒意,靠近后比站远时更加难以看清,记得最清的是经过她的长发后,布满夜空的星辰。
后来他再未见过她,他的前半生,只跟这个改变了他生命的少女说了三个字、不,是四个字,因为“救”字他说了两次。
林立醒来时,伤已经好了,他的手里握着一块吊坠,他一直把这当做少女留给他的信物,陪伴他度过了接下来的漫长岁月。当时林立身处一座大山之中,身边都是摧折的树木和火海,天空里呼啸着无数巨大的陨石,轰击着陆地。
那便是星空灭世之时,距今已三十七年有余。
在最开始得知到达了异世之后,林立内心其实是极其兴奋的,特别是得知这个世界有修行者存在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被那个少女带来这里的。但他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信息,只记得惊鸿一瞥间隐约的记忆,主要是长发和她极黑的双眼。在地球上的时候,林立也看过不少玄幻仙侠的小说,所以当他真的身处于一个类似的世界时,自然会幻想着将展开一段波澜壮阔的奇遇,他等着那个少女来带他走,带他修行,带他御剑飞行。
他觉得那个少女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他就幻想着将和她发生小说里看过的种种奇遇,他在幻想的情节里赋予了她一个身份,一个十七岁的天才少女,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故事情节中常出现的,是年轻一代里最杰出的人物,有无数名门子弟追求她,最后她却落到了这个来自异世的普通少年手里……
三十七年里,林立一直随身带着她留下的吊坠,幻想了超过十座大山可以承载的故事,但再未见过她,甚至未听过任何关于一名十七岁天才少女的故事。
她又是不是十七岁呢?林立根本不知道。
星空灭世时期是云泥大陆民生最艰难的时期,大片的耕地庄稼被烧毁,数千万人无家可归。林立到达的第一个国家叫中山国,位于南方大陆东南部、西宋国的东南邻国。彼时中山国盛行着劫掠、抢夺、残杀,人们生活得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他亲眼见到人与人相食,看见母亲煮了亲生儿子,儿子为了一块地瓜,打死了老母亲。这不是他幻想过的壮阔世界。
少女留给他的吊坠正面刻着“隽永”,背面刻着两颗犬牙,顶端刻着四个小字:黑夜将至。
真实的世界永远不像人们憧憬它时那样美好,人们的眼睛里从不倒映月光,也许这就是黑夜的真正意义。
刚看到第一本指导修行的“化气吐纳法”时,林立激动得无以复加。但他无数次尝试过后,终于发现他和所有低矮世界里的人们都一样,无所感悟,不知道什么叫天地元气,早已在不平等的另一端被固定。
林立不辞辛苦找过那些修行者的宗派山门,无不被无情拒之。
他等不到天亮,再未能见他所臆想的“天才少女”眼中的极黑,只能靠游山玩水来排解内心的苦楚。
游到兴尽之后,他返回世间。人总不能脱离其他人生活太久,那样苦楚会更加苦楚,孤独者会发疯。
他凭着识字且会算数,在一家酒楼当了账房。这一当就是十年。当他感到厌倦后,便离开酒楼,又去游山玩水,其实在这十年平淡无奇的生活里,他心中已经渐渐把最初的憧憬和幻想都放下了,只是还存着那一丝的希望。
人因为看不到山的那边,所以总是保留着希望,因为谁也不知道视野的盲点之外有什么,也许翻过这座山,她忽然就出现了。
林立经过整个西宋国,继续北上,到了一片巨大雨林的边缘,救了一个老猎户。
并无多余的可能性,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猎户,普通的相遇,普通的发展。
林立跟着这个膝下无子嗣的老猎户生活了六年,老猎户去世以后,林立以为自己要就这样在山里度过一生了。
人总是不能忍受毫无希望的孤独的。他已不再幻想,但是他还活着,活着即使不能见到光,但也总会一直向往天亮。
云泥圣战爆发了,整个南方大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不安中,路上的人们肃目耸听,听闻遥远的北方无数人失去生命,因为本应远在世外的洁净圣殿主导了这场战争,这场前所未有的举世之战,对世人的创伤,甚至比当年的星空灭世还要严重。
人祸比天灾更严重,这在任何世界里都是一概通用的道理。
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找不到光,那便去接受他人的光。所有人都说最光荣的时刻到来了,卫国、御敌、独立。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局。
林立自行前往中山国的征兵处,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士兵,被派往前线参战。
南方联军的参战国主要是濒临北方大陆的青荒古国,次之则为其侧的邻国,西宋、中山等国地处较远,动员兵力在极后期才赶到,战争远比想象中顺利,在林立赶往前线之时,南方联军已经取得了这场举世之战的胜利,他还没见到敌人,已经成了一名光荣的卫国勇士。
但在战后撤军的途中,中山国军队遭到了西宋军的截杀,西宋军大获全胜,随即乘势占领了中山国全境。并将俘虏的士兵们分散编制进了他们自己的体系里。
在各种杂牌军里游荡了几年,林立由于精通打猎及野外生存、能识文算数,重要的是没有家人——这就意味着他没有后顾之忧,便于被最大化的利用。于是他被选入了新成立的野战军,加入了银胄军团。
秘密军团执行秘密任务,命运决定让秘密的队伍们暴露。或者林立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必然,从他在四川省那座小县城,被穿越了四万个世界的剑气击中开始就已经注定,他接下来的命运和将经历的事,他的人生在见到那个少女的第一秒开始就已经被完全改变了。
他悬梁的那座石屋虽然旧,但房梁绝对坚固,球形闪电劈开了营室山绝壁,石屋却没有垮。他在悬梁以前便敲打试过了,即使再挂三个人上去,那房梁都不应该断。
他在弥留之际前往生死交接的世界,时隔三十七年,又闻曾经寒意渗透的气息。
经历了足够多的事,见过足够多的人以后,林立终于知道这种气息叫做强大。
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呢喃。于是多年以前已经放下的记忆,就又在瞬间都重新发芽了。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全部意义,他生命之光、梦境之火。他的天空、他的灵魂。
星空图上标注的那个终点,他相信有人正在那里等他。
人们从不知道一座山的后面是什么,你想看到海,就要一直翻越、一直翻越,或许翻过了一座山,会看到又矗立着更高的,但请坚持下去,因为也许明天,无限的山麓就结束了,海就在面前。
林立等待了三十七年。他经历了人情、生死、市井、深山,见过了末日、举世之战,曾向着希望前进,又在绝望中自杀。
该来的终于来了。那个林立根本记不清样貌,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年龄。他在幻想里用很多年,臆想了很多场景,塑造出身份的——
十七岁天才少女。
这么多年了,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等我见到你之后,非叫你好看不可!
高悬的月光渗进新开辟的营室山谷中,一路追随着月下狂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