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愧于世家二字的身份,杨应彦办事的效率之快。仅过一日,塾学的地契便已到手了。
罗业天性懒散,虽对自己二弟子办塾学的想法很是支持。不过初始跑腿新建之事他自是不会管它分毫,还严令杨应彦不得再用家中势力,只让宋安与他协办。可怜杨应彦翩翩世家公子。几日里,带着只有六岁的大师兄穿梭于东北两城,杂事苦事几乎皆由他一人完成。还好,那店家的玉环姑娘甚是热心,将杨应彦的善举广而宣之,北城百姓纷纷相帮。他们钱财无多,却是不缺力气。很快,这大汉第一家的私人塾学,便在京师北城建起来了。
妥善当日,便有礼部官员上门,那态度殷勤的可算有些谄媚。罗业望着杨应彦手中原本月余间才能办好的章程文书。不由感叹:汉之资源九成,尽握于天下不足半成人数手中。可惜哉!可悲乎?反倒让杨应彦颇为惶惶不安。
开学首日,涌入塾学百姓近百人。除去适龄儿童二十余,剩下要么是无所事事的街头泼皮,便是有疾在身无力劳作的老者。杨应彦还发现,竟然有几名妇女夹在其中。
他苦笑不得,将情况上禀先生。在得到罗业淡淡一句“有教无类”后,心思却也放宽许多。一面以强硬手段告知那些泼皮,如有真心向学者,可留。一面也默认了那些妇女的存在,单独安置了一间房将他们区分而来。
罗业虽不管事,但教程课艺皆由他安排。这些人几乎大字不识一个,只叮嘱宋安杨应彦负责教授他们认字,其余一概不教。虽与传统之法不同,但杨应彦信服罗业。也未再与先生争论,一切按他所说照办。
上午时,宋安与罗业在族学中,一干课业由杨应彦一人负责。晌午稍过,两人便会同来塾学。课业传授换成宋安,杨应彦则跟在罗业前受学。
初始,杨应彦还有些担忧宋安的年龄怕是不能服众。但实际上,这些人对于读书人的敬仰是根深在骨子里的。非但无人敢质疑,对着宋安一口一口小先生的叫得那叫甜。对于他脸上奇怪的面具,也是无人敢问,无人敢谈。
这些淳朴的百姓,生怕得罪了两位免费的先生。自开学以来,两人除了授课之外,塾学里大小杂事便再也没有沾手过。每日里,都有学生家里端来煮好的饭食恭敬送于先生。望着大碗里一坨坨油光腻腻的肉,不见一丝绿色。杨应彦也只能强笑着吞咽下肚!闷腻之余,感动颇深。
如此有了十余日,罗业再让二人将三十以下的男子与适龄童子单独编排一间。每日里除诵文练字外,只由宋安与他们摆谈一些俗间杂事。期间,任由大家发表看法。
原本杨应彦还纳闷自己比宋安见识可广多了,这些课务应由他来。但罗业却道他身上公子气息太重,加上受儒学影响太深,与这些人谈不到一起去。每次在宋安那边喧闹不已时,他只能对着一干大叔大婶们讲些不着边际的,空洞的,所谓的大汉归属感。
老者妇女们总是要比童子多些事情。每次闲暇无课时,杨应彦也会参与到宋安那边的闲谈,尽量不出声,只是听。他发现很奇怪的是,宋安每次在一件事发表看法之后,总是会加上一句“此乃我家师傅所言”。
一开始,杨应彦也仅仅是认为宋安擅引先生之言。到后来细极一想,从先生对塾学表现出的热情,以及每每与自己谈到的那些理念。先生所图的......杨应彦不免觉得背后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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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雨天,惹得候莫府中抱怨连连。眼看着离夫人的寿辰仅有三日,却因为这场冬雨不得不停下许多事务。
候莫隋礼夫妇倒是一点也不担忧。事情嘛,自有下人们操心去。他二人整理着宾客名单,这两日便要发送出去。
“唐信确认赶不回来了?”候莫夫人轻轻问道,语气间略带几分不满。“老九真是的,在这个关头把唐信支出去!”
候莫隋礼无所谓道:“军命事大!九王哪里顾得上你这皇姐的大寿。”
候莫夫人也非不知轻重之人。只是长子已有数月不见,心里实在想念。借着个机会发泄罢了!
她埋怨道:“老大从军不回。唐易那混小子听着峨眉召唤,也是不顾这做娘的心情,乐呵呵的就去了。寿辰之上,居然没有奉孝亲子!不是丢人吗?”
候莫隋礼苦笑,却是不敢接夫人的话。他指着名单岔开话道:“这王杨崔三家,只能让老二出面去下帖了。”
“除了杨家。那两家不过过场而已,难不成夫君还真心以礼待之。”候莫夫人今日火气特别大,冷笑道:“让二叔上门已算给足面子了。”
候莫隋礼点点那几人名字,面带讥笑:“毕竟同朝为臣。前次虽说让出了些,但毕竟大体为重。几家相处,不就是要顾个面子吗?”
候莫夫人看着杨柱国的名字,似有所想,忽的说道:“夫君,唐信唐易皆不在,谁人递茶?”
汉之习俗,长辈大寿应有子孙孝茶。是以候莫夫人有此一问。
候莫隋礼随意回道:“宋全吧!小家伙聪明的很,这几日随时可见捧着个碗四处跑!撵都撵不上。”
候莫夫人缓缓道:“宋全小了吧!出了差错可就丢人了。”
“那夫人的意思是....”
“宋安吧。”候莫夫人似是淡淡道:“族谱已入,与杨家联姻之事迟早也会公布。不如趁这个机会......”
候莫隋礼盯着夫人,平静回道:“我的夫人啊,那是不同的。所谓的子孙茶,你应该很清楚那里面的意义!不能再让那对母子多生想法了。”
“可是......”
“没有可是。”候莫隋礼不想与夫人争吵,转而道:“叮嘱语蓉,让她教好宋全。去吧!为夫还有几人需要商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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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莫府御赐的土地上,新修建的花园已拔地而起。这处被用来举行寿辰晚宴的花园。在柱国府追赶之下,终于在夫人寿辰前三日建起来了。
宋安抱着一块匣子,犹豫着一件事。
昨日,杨应彦带着他用一千两银子,外加一番威逼利诱,买到了西市琅琊阁的镇店之宝火珊瑚。这是他打算送给候莫夫人的寿礼。
当时,一千两的天价让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连连摇头不许,却被杨应彦强行买下硬塞给他,还嘲笑直言他是“世家子的名,苦哈哈的命。”
忐忑着将火珊瑚给娘亲看了。莫青甄非但没有怪他,反而很是满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取了银票,让宋安归还给杨应彦。告诉他“自己祖母的礼物怎可用他人银两?”
他犹豫,不愿寿辰当日献礼,这也许会惹柱国大人不开心。想要私下里献给夫人,却又怕失了礼数。
他想了阵,也想不出头绪。又不愿将自己所想告诉娘亲,怕她为难。一个人呆在这花园里,等着阿福叔从杨府还钱归来。
这处花园因为这几日下雨还未装饰,此时很是清静。宋安一人等着无聊,见着地上一块块青白石砖蜿蜒曲伸,童心大发,放下匣子,单着脚一块一块的来回跳。
这石砖路方才新建,几日阴雨下来,泥土下的积水令石砖有些松动。来回跳了几圈,下一脚踏上时,不料某块石砖啪的翘起。宋安只觉脚底一滑,跌坐在地,溅起的泥水沾得满身都是。脚踝处钻心的疼痛传来,眼泪跟着就流下来了。
他抹着眼泪轻揉着脚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脚踝的疼痛反倒让他不稳,一跤扑倒在泥水之中,整个人更为狼狈。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尖利的声音吓了宋安一跳。他抬起头,只见少奶奶跟前的芳儿姐姐怒气冲冲指着自己,大声呵斥。而她身后,候莫夫人与抱着宋全弟弟的少奶奶正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己。
“我......我......”宋安见着夏语蓉害怕,支吾半天也不敢说话。
候莫夫人和夏语蓉是过来此处商讨花园的安排。却不想刚进园就见着宋安这幅模样,她本身还在为宋安之事生夫君的闷气。此刻见着宋安脏兮兮的坐在地上,如同乡间野小子般。自是认为教养不足,难登大雅。不由的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夏语蓉瞧得母亲神色,当下喝道:“野小子,还不赶紧滚开!别挡着母亲的路。”
宋安被她吼得一阵激灵,低下头想要爬到一边。却忽然想起了这石砖不稳,万一夫人踩到可就不好了。于是他又停了下来,坐在原地看着夫人。
他并非愚笨,教书授课他得了自信也能侃侃而谈。只是这柱国府上,除了候莫隋礼,他便最怕这夏语蓉,见着她就不敢多说话。
候莫夫人见孩子可怜兮兮的望着自己,心里一软。只是实在不喜宋安此刻的模样,她眉头皱得更紧,打算从一旁绕过去。
夏语蓉眼神一使,芳儿几步上来。“啪”的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宋安脸上,面具被她扇得飞出去。边角划过脸,一道血痕即现。宋安眼泪又掉出来了,却是不敢吭声。捂着脸傻傻看着众人,仍是没有离开。
候莫夫人被芳儿的举动惊住了。
芳儿得了势,更不饶人。又是一记耳光扇过,宋安这下被扇倒在地,整个人爬在地上,呜呜低声抽噎着。
“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芳儿趾高气扬的骂道,“也不看看你野种的身份,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宋安没有再抬头,哭泣着捡回面具,艰难的站起来。路过夫人身旁时,他微微一停,低着头抽噎,指了指匣子。一瘸一拐的独自离去。
芳儿笑盈盈的一步跨过,正要请两位主母继续往前。顿觉身体重心一失,“哎呀”尖叫一声,跌倒在地。如同刚才宋安般,泥水溅了一身。
候莫夫人的脸色此时终于有了变化。那个孩子!坐在那里不是故意挡道。他只是不愿自己误踏入那块松动的石砖而已。
她猛地回过头,见到那个瘦弱的背影颤抖着消失在院门后。心中涌起一股酸意,酸的她快要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