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恒,这个当今帝王的第十三皇子,创造了百里家无数个第一。
皇族第一个自幼不习武的皇子;第一个外出驾车而不骑马的皇子;第一个作为外使至楚之属国。
百里恒坐在马车上,趴在车窗向外张望。离开路阳已经五六日,东涯的使团不紧不慢的走着,完全没有当初苟寒食说的那样归心似箭。这五六日里,百里恒被告知为了十三皇子的安全,他需得待在车内。所以这些天里,除了上厕所,百里恒连吃饭都没出去。东涯使团里,只牧涯语芳那个小姑娘偶尔会进到他的车里来待会,更多的时间里他都是趴在车窗上望天。
苟寒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并没有选择大众意识当中最近的路线返回东涯,甚至连最初设定的炎观城都没有走。出了路阳行了几十里路之后,苟寒食带着使团调整方向,不再向东涯所在的东南前进,而是直向南行。大楚负责护送百里恒的将领多次询问苟寒食有何目的,但均被苟寒食以“但为保护皇子安危而为”搪塞。虽然百里恒心里也好奇,但他毕竟不是穷究细择的性子。况且既然已然跟着他们出了路阳城,想回去是根本不可能了。确实,路阳城里的有许多人不同意他走,但更多的人是希望他快些离开,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虽然他年纪小,但很多事他都知道。
楚虽以武治国,却并不代表他不注重农商经济,恰恰相反,自成宗起始,百里家减轻赋税,鼓励商贸,所以大楚贸易兴盛。原本百里恒还打算沿途看一下除路阳外,大楚不一样的繁华,但现实总是让人无奈。苟寒食所选路线不过一城一镇,似乎是故意选择生僻的路线。连牧涯语芳来车上时也多次表现出不满。
马车窗外,广阔的平原上,庄稼正绿。虽然初看养眼,但时间久了多少让人感觉无聊。苟寒食骑马在前,带着使团车队不缓不急的走着。随行的百里恒侍卫骑马跟在百里恒所乘之车的四周,虽是无甚情况,仍小心戒备着。
百里恒无聊,缩回车里对同坐车中的人说:“太师傅,照这个速度,到东涯的时候我是不是就跟你一样老了?”
与百里恒同坐一车的是一个身高只到寻常男子腰部的老头,正是曾在扬武殿后嘲笑百里宏源,被百里宏源称作太师傅的人。
太师傅坐在马车上一张矮桌后,身子倚在锦被上,手里提着一只比他的头小不了多少的酒壶,两只眼睛似闭非闭,整张脸红扑扑的,尤其是脸颊,仿佛涂了厚厚一层腮红。在他身前的桌上还摆着几只同样的酒壶,他的身旁则还扔着几只,看样子已经空了。
“你小孩子家懂个屁。”太师傅打了一个酒嗝,费力睁开双眼对百里恒说,虽然看样子他确实是努力想睁大双眼表现训斥的模样,但无奈醉意至七分,实在是张不开了。
太师傅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后继续说:“想跟我一样老,也不看看你能不能活到你太师傅的年纪。”说完,太师傅意识到自己的话多有不妥,忙提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也顺便用酒壶挡住了自己的脸。
太师傅的话说完后,百里恒的脸显出一份沮丧,随后不见。他爬到矮桌边上,对着太师傅问:“太师傅,是因为父皇要给我改名字所以我才必须要到东涯去吗?可是我不想改名字。父皇曾经说过,恒这个名字是母亲亲自给我取的。”
太师傅扔下酒壶,对着百里恒嘿嘿一笑,喷出了满嘴酒气,看着百里恒问:“难为你到现在才问出来,你不知道改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百里恒拿起桌上的一只酒壶递给太师傅后重新坐回去,点了点头后说:“虽然太师傅和诸位老师不曾说,但恒儿从宫女、太监的闲聊中也知道了。不过恒儿不想要父皇那种生活。恒儿希望的是再过几年,父皇给恒儿封个王,给我一块地,然后在封地里舒舒服服的活到你们说的大限。”
太师傅接过百里恒递给的酒壶后并没有喝,等到百里恒说完后,他双眼虽然仍旧眯着,但眼中已经丝毫不见醉意了。看着一脸苦恼的百里恒,太师傅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摸摸百里恒的头,不过无奈矮桌太大,手臂太短,只能放弃。
太师傅把酒壶放在矮桌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的对百利恒说:“孩子,你很聪明,事实上你比你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要聪明。甚至是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如你。但不幸的是你生在百里家。你的哥哥、姐姐同你一样聪明,甚至比你还聪明。再聪明人多的地方,聪明反而会是一种负累。所以如果你真的想如你所说,舒舒服服活下去,一直活到大限来到,那么你就要笨,越笨越好。聪明人会选择聪明人做敌人,却基本不会为难笨蛋。因为笨蛋永远威胁不到他。”
太师傅说完这番话,拿起了酒壶又喝了一大口,百里恒躬身坐在一旁,等待他下一番教诲。但太师傅这口酒还没喝完,车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孩笑声。听着笑声,百里恒就知道是谁来了。
东涯使团中,能有这样笑声且能够无拘无束笑的,只有牧涯语芳一人。果然,车帘被掀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进来。一边向车内走,牧涯语芳一边笑着对百里恒说:“恒哥哥,语芳又来啦。”
之所以会说又,是因为在离开路阳城的这些天里,牧涯语芳每天都会到这辆车里来。不过并非是因为百里恒,而是为了同在车内的太师傅。
牧涯语芳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让所有见到她的人喜爱她。百里宏源如此,太师傅亦是。
见到牧涯语芳走进车内,太师傅在身边让出一个位置,对着她摆摆手说:“小丫头来了,快过来,到太师傅这来坐。”然后有对着百里恒说出了最近说的最多的话:“你看你,哪里像百里家的人。练武骑马不行就罢了,十岁的人,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一般高。”
牧涯语芳先是捂嘴轻笑,然后伸头查了一下扔在一边的空酒壶,皱了皱小鼻头对太师傅说:“太师傅又喝酒了,才不到你那去。”说完冲着太师傅吐了吐舌头,坐在了百里恒身边。太师傅也不闹,哈哈大笑后又喝了一口酒。
自牧涯语芳进到车以后,百里恒就恭敬的坐在矮桌前一言不发,直到牧涯语芳坐到他身边后才点头示意。
牧涯语芳向着百里恒微躬还礼,然后再次转向太师傅说:“太师傅昨天答应过语芳今天会给我讲故事,可不许耍赖。”
“好好好,你说你想听什么,太师傅讲给你听。”太师傅应道。
牧涯语芳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就讲讲枭阳族的故事吧。”
“不好不好”太师傅摇头道:“一群毛都没退净的家伙,整天跟野兽呆在一起,没什么有趣的。”
“那咱们说无启族的事吧,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他们好像都不会死一样。”牧涯语芳又说。
“不好不好。”太师傅依旧摇头:“一群死了活,活了死的东西,说出来怕吓到你,害你做了噩梦可是不好。”
“那说巫族的故事好吧。”两次被太师傅否定提议,牧涯语芳改变了策略:“您就是巫族,总归不会有什么不妥吧?”
太师傅看了牧涯语芳一眼,郁闷着说:“巫咸国都给你们人族灭国了,你让我一个巫族人给人族将巫族的故事。太讽刺了,不好,不好。”
“灵族呢?”
“一群长了翅膀的鸟人,没什么好说的。”
“轩辕族?”
“一群大傻个子,或者冷冰冰,要么硬邦邦,最无趣的就是他们。”
……
其后的时间里,不论牧涯语芳说出什么来,太师傅都能找到相应的理由不去讲关于他们的故事。最后牧涯语芳感觉出来了不对,眯着眼睛看着醉眼朦胧的巫族老头说:“太师傅,您是不是喝多了酒,想要睡觉,所以在骗语芳啊?”
太师傅的眼睛已经基本闭上了,人已经处在了半睡半醒之间,听牧涯语芳这么说,连忙睁开眼说:“胡说,我太师傅是那种骗小孩的人吗!”说完强打精神坐直了腰说:“你说,这回你说什么,太师傅给你讲什么。”
“太师傅,您给我们说说《山海史》的事吧。”久不发言的百里恒开口说道。
“《山海史》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不是经常读吗。想要知道就回去自己看书。”太师傅对着百里恒挥手做出驱赶的动作。
百里恒微笑说:“平日里总是读《山海史》,可一直不知道这《山海史》是谁写的,太师傅,你就说说吧。”
“对啊,太师傅。”牧涯语芳也附和道:“从我识字开始老师们就教我读《山海史》,却从没跟我说过是谁写的。我问老师,他们说也不知道。只不过《山海史》上自太古,下至当今,每一件大事都被记载在上面。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送来新卷的《山海史》,从来不见写书人。太师傅,你就讲讲吧。”说完,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太师傅。
太师傅刚才话已经说出去了,以他的身份,总不好对小孩食言,便答道:“好好好,就说说《山海史》的由来。”
百里恒和牧涯语芳相视一笑,露出了得逞的神色。
太师傅喝了一口酒,想了一下说:“想要知道《山海史》的故事吗,那就要从山海阁说起了。”
两个孩子都乖乖的坐正,准备听故事的时候,马车突然晃了一下,然后停下了。这一晃动,两个孩子和太师傅都栽倒在车上,幸好车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才是没摔坏。但太师傅倒下以后就没了反应,然后就传出了呼噜声,居然是睡着了。
满心期待却没听成故事的两个孩子都有些生气,就连牧涯语芳都不开心的嘟起了嘴。百里恒到车窗前准备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正巧护卫的统领来汇报情况:“十三皇子,有人在前面拦路。”
这几天的太平,早让百里恒觉得无聊,听到有人拦路,立刻提起了精神。
苟寒食知道情报机关的强大,所以在路阳城的时候他曾向外散出许多或真或假的讯息,而且特意偏离了正常的路线,放慢了速度。虽然知道早晚会被人找到,却没想到这么快。
道路的尽头,百十余骑兵依次排列,统一的红马、赤甲,红披风,护面遮脸,头盔上红翎高立。每一骑均身背长弓,腰带短弩,战马两侧携四只箭壶,各插破甲箭、狼舌箭、鹰羽箭、筒箭,又在两腿处贴身插满弩箭。战马左侧设套索,一端系于马鞍,索套安于左手可及处。除右手边挂一银柄长枪外,周身再无任何近身兵器。
百余骑兵阵前,立两匹踏霞骏马。这两匹马上下雪白无杂色,单在四蹄上一圈红如朝霞。两匹马一般无二,同样身高,同样神骏。
两匹马上,各乘一高一矮两人,装扮与其余骑兵相若,盔上却是一只白翎。盔甲上出的单纯的红之外,更有鎏金细纹,细看处,是一只展翅火凤。身后除长弓,更有十三支短矛。
见东涯使团行近,骑在踏霞骏马之上稍矮的一人抬手示意,百余骑兵同时摘弓拉弦,哨箭同时升空。声音一如独箭,动作之齐,如若一人。
东涯使团在骑兵出现时就停在原地,等看清骑兵穿着,哨箭鸣音,都明白了拦路何人。百里恒更是面露欣喜,正待掀帘出车,刚掀开一角就被马夫拦住了:“十三皇子,请在车内等候。”
“班将军,她们不会有事的。”百里恒想争取一下。
现在是马夫的班将军重新整理了一下车帘后坚持道:“陛下临行前交代班某需护得皇子平安,不敢稍怠慢,请十三皇子理解。”
百里恒颓然的做回了矮桌旁,对着牧涯语芳苦笑了一下。
苟寒食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对着远处的骑兵微微躬身行礼后说道:“可是二公主和五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