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二十七年。东涯国访楚,献珍宝玉帛无数。欲与大楚结万世之兄弟友谊,欲邀皇子临与东涯,显大楚与东涯兄弟情深,请于帝。群臣激怒,礼部尚书崔浩以头触柱以表反对。
然帝有感东涯志诚,准以十三皇子恒出使东涯。
时帝四十有七。
——《山海史?青州?楚史?明帝传》
扬武殿,文武百官静立。百里宏源从后殿慢慢走出,端坐于皇座之上。
为表友邦情谊,青虹剑并没有放在身边,左侧眼尖的太监看百里宏源手上虚抓,立刻奉上两颗夜明珠。百里宏源一愣,然后嘴角微翘,对着太监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接过夜明珠在手转起来。
百里玉跟在百里宏源之后走出,昂后挺胸站停在皇座左手边位置。站定后向殿下武将队里看了一眼,正对上王将军的眼神。王将军与百里玉四目相撞后忙转头看向别处。百里玉嘴角不由得扯出了一个笑容。
“叫东涯国的人上来吧。”百里宏源手里握着夜明珠,垂着眼皮说。
左侧的太监立刻上前高声说道:“宣!东涯国使节上殿……”
不一会,自外面一大一小两人走进了扬武殿。
年长者为一中年人,穿着青丝长衣,上锈云海图,发披于肩,年龄四十岁,下颌留着一缕胡须,迈四方步,脸上不笑,却自带着一番文人浪子亲近的样子。
中年人身边的小孩却是一个女孩儿,身上衣服红绿搭配得体,头发一样散在脑后,长至脚踝。小脸蛋红扑扑,粉嘟嘟,不说不笑,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尤其是一双眼睛,古灵精怪,抬起头正好奇的打量着百里宏源。
“臣,东涯使节苟寒食,东涯公主牧涯语芳,拜见天朝万岁。愿大楚与东涯万世永结兄弟之好。”中年人躬身对百里宏源说道。
百里宏源挥手示意免礼,却没有与苟寒食说话,饶有兴趣的看向了那个小女孩,牧涯语芳。
早在东涯使节来到路阳城之前,百里宏源就听人报说东涯使节团中,地位最贵的非是东涯皇亲苟寒食,而是东涯王最喜爱的小女儿牧涯语芳。虽然东涯使团来到路阳城半月有余,不过一直是由礼部接待,百里宏源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一见之下心想难怪东涯王喜欢这个小丫头,长得果然可爱。
看着殿下站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孩,百里宏源居然也起了喜爱之心,便问道:“小姑娘,从东涯来大楚路途遥远,闷不闷啊?”
牧涯语芳听到百里宏源跟她说话,也不惧怕,眨着大眼睛回答道:“不闷不闷。外面可比家里面好多了。在家里父王总要语芳读书,把语芳都看傻啦!”说完歪着头,大眼睛一翻做了一个痴呆的样子,“特别是到了路阳城以后,真是热闹,吃的、玩的……”说着的时候伸出手指开始数起来。
小姑娘的样子让百里宏源哈哈大笑,突然板起了脸说:“路阳城既然这么好,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不好啊?”
百里宏源此话刚落,一旁的苟寒食脸色立刻一变,提步就要上前。还没动,就听见小女孩东涯语芳回答道:“好啊好啊!留在路阳好,比在家有意思。而且把我留在这里也省的有人说父王请皇帝伯伯您的孩子去我们东涯玩是别有用心。”
东涯语芳话音一落,满堂皆惊。谁都想不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是在大殿之上当众挑明满朝的猜忌。
整个扬武殿上,不惊慌的就只有两人,一个是说话的东涯语芳,另一个则是当朝天子百里宏源。
听完东涯语芳的话后,百里宏源又大笑一声,对着殿下站着的一脸天真的小女孩说道:“我可不敢留你,留下你怕是会吧我这路阳城都吃穷喽。你这小女娃朕喜欢,就放你回东涯,过个几年干脆就嫁给恒儿了!”
君无戏言,但凡皇帝如此说了,等若赐婚一般,满朝文武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自百里宏源继位,对于旁人婚丧嫁娶从不关心,连其他几位已婚的皇子的亲事都是由皇后、皇妃操办。当众指婚还是第一遭。
一番话来百家听,东涯使节苟寒食心有所想,突然行礼说道:“陛下,我等来此已有时日,临出发前吾王嘱咐当早去早归。不知殿下十三皇子何时可随我到东涯?”
苟寒食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低头不言。大殿之上温度又冷了下来,苟寒食也不再作声,把头深深低下。
良久之后,百里宏源转头问百里玉笑道:“恒儿呢?快叫他来看看他未来的媳妇。”
百里玉微笑点头,冲着太监示意,太监立刻高声喊道:“宣十三皇子进殿……”
百里恒进殿,声势远超东涯使节,立刻有传声太监接声喊道:“宣十三皇子进殿……”一声一声传下去,竟是不知究竟百里恒在哪里。
传声的太监声音还没结束,一个小孩慢慢的走进了扬武殿。正是那个曾经跟在百里玉身边的小孩,大楚的十三皇子,百里恒。
对于百里恒,单看其人,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百里家的后代。百里家倡导武治,举国兴武,皇家更是如此。每位皇子自会走路开始便有名师教导武艺,就连公主也不例外。所以百里玉弱书生面孔的人也能一腿踢翻疾驰的骏马。但百里恒实在是太瘦弱了,身材与东涯语芳相仿,头发枯黄,脸苍白如纸。在大家都穿着单衣之时,他却套着件锦袍,走路不时咳嗽两声,每次咳嗽,脸上都会浮现一番异样的潮红。
见到百里恒的样子,百里宏源侧目略带恼怒的看了一眼百里玉。百里玉自知好心办了坏事,连忙低头躲过自己父亲的目光。
“儿臣见过父皇。”
夜晚,大皇子寝宫。
百里玉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那块天降之玉,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烛火出神。
天降之玉大小不过雀卵,形状扁圆,晶莹剔透。在玉的中间,一团红色由重转轻,像是落入水中的一滴血。
百里玉把天降之玉在手中翻来倒去时,眼睛突然一眯,接着他身前的烛火忽的一晃,几番忽闪之后才算是没熄灭。
“影刀,是你能力退步了,还是你以为我不如当年了。”百里玉对着灯火淡淡的说。
黑暗中一个人影缓缓出现,一身黑色长衫,唯独袖口用红线绣了一把刀。
影刀单膝跪在地上,声音有些沙哑:“属下看殿下心中有事,不敢唐突打扰。”
百里玉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百里玉拿剪刀剪了剪灯芯,屋子里顿时亮了几分,照出了影刀苍白的脸,和脸上几条刀疤。
“苟寒食极其谨慎,只知道明天他们出城后取路炎观城。剩下的就没人知道了。东涯使团太小,我们很难把太多人手安插进去。”影刀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根据苟寒食的性格与经历推测,他们最可能走的是中庸关。”
百里玉点了点头,把眼睛闭上想了一会又问道:“二公主那边怎么样了。”
“二公主到陛下寝宫大闹了一场,甚至拔了剑。被陛下呵斥之后现在跟五公主带着一队人马出城了。”
“父皇呢?”
“陛下自二公主走后,发了一阵火后,回到勤政殿批阅奏章。”
“我姑姑没反应?”
“淑德公主一直在淑雅宫不曾露面。”
“德妃那边有什么反应?”
“德妃娘娘召见了王将军,两人谈了半个时辰零一盏茶的时间。”
……
百里玉问,影刀答,说的事囊括了路阳城里所有位高权重人的一切。
“老三呢?”百里玉起身推开了窗子。
“三皇子的军队已经班师,但据夜叉传来消息说……”影刀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了。
百里玉手里轻轻地把玩着天降玉,眉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老三那边又出什么新鲜事了。”
“夜叉的消息说,三皇子途中与大军分离,只带着自己的卫队匆匆走了至今没有消息。夜叉没能跟上三皇子,现在正在军中待命。”影刀说完抬头看了一眼百里玉,见百里玉皱着眉看着灯中的火出神继续说道:“恶镰手下的探子已经撒出去了,但是至今没有三皇子的行踪。”
百里玉突然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影刀不明所以,下意识抬头看向百里玉。
“传信给恶镰,让他把探子都收回来吧。如果是老三不想让人找到,那任谁都没办法。”百里玉说完又想了一下说:“让夜叉也回来吧,我有事安排他做。老三不在了,他留着也没用。”说完以后就继续对着烛火发呆。
等了一会,又或者是许久,百里玉发呆,影刀半跪,两人久久没有动作。
“殿下”,终于,影刀开口了:“属下有一事当报于您。”
百里玉轻笑,转头看着影刀:“我以为离开军营这么多年,你的性子能沉稳点,没想到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影刀对百里玉的调笑不做反应,脸上的刀疤迎着烛火显得森然:“即使不知道东涯使团具体路线,属下也有把握在路上永远让这只队伍消失。”
百里玉看着影刀的一脸伤疤,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天降玉在他手中不停地变换位置。烛火剧烈的抖动,却好像根被不会熄灭一样。
许久以后,百里玉的手不动了,烛火也恢复了正常。
“影刀,刚才的话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见什么,这件事以后就不要提了。”百里玉对着跪在地上的影刀说道。声音没有语调起伏,让人判断不出他的情绪。
影刀听到百里玉的话后,虽然以他对百里玉的了解,此时最好应当离开,然而影刀心下一狠,继续说:“殿下,此次机会千载难逢,若不把握,恐留大患。”
“我说这件事莫要再提!”
“殿下,宫中有传,陛下有意给十三皇子改名,不论虚实,都应当铲除后患啊,殿下!”影刀虽然说的情真意切,但此番话说完,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他双手紧抓直直的盯着百里玉。
自三百年前,楚高祖百里工页建过后,百里工页曾说,百里家以复数为姓,后世子孙若继大统者方可以为名,其余子嗣皆应以单字为名,不可逾位。
究竟百里工页当初为何留下这样的规矩,百里工页没有任何解释,后世人也无从猜到,但规矩却这样传了下来。皇位更迭多会有闲人勿议以避嫌,所以楚朝人多以“改名字”隐晦表达皇子即将接位大统。
百里玉叹了口气,走到影刀身边把他轻轻扶起,而后又坐回书案前,对影刀轻声说:“自当年带你们离开军营我就叮嘱你们,离了战场,就不能再用战场的方式解决问题,可你们真正懂了的没几个。”说罢,百里玉摇了摇头,喃喃说道:“况且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影刀还立在那里,百里玉想了一下又问道:“现在路阳城里的闲人还有谁?”
影刀正向着百里玉的话,听见问声答道:“尚有侍剑、狂戟、山锤无事。”
“狂戟性燥,留他在家,你叫侍剑、山锤来此听令。”
影刀点头,转身准备离去,百里玉突然又问:“王家那个姑娘你查清楚了吗?”
“王贺岚,二十一,十五岁随其父领兵,屡有战功现为骑兵营偏将。”
百里玉微微点头,挥了挥手,影刀躬身退入黑暗中,就像他本就是黑暗的一份子。
百里玉轻轻揉了揉眉心,把天降玉捏在手里,接着灯火看着玉中那团红,自言自语道:“他们跟我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你通体无瑕,可是没有这一团红,可为什么自我十五岁以后你就变了呢?你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然而百里玉的独言,终究是不会有人给他答案。
百里玉吹熄了烛火,从窗外愣愣的望着未央宫里通明的灯火,声音飘忽。
“这一晚,这宫中都谁会彻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