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
春天。雪后的早晨。阳光使每个角落温暖而亮堂。寒潮刚过，耀眼的明亮使人不得不忽略微微的寒冷。在办公楼狭窄的过道上，我遇到一个同事。他笑嘻嘻的。我忽然汹涌了好感，开心地跟他招呼，“春光灿烂啊——某某。”他过去就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彼此的呼吸，白汽雪一样弥漫。
春光灿烂的是春日的天气，也是我的心情。我不知道为什么打出了这么一句招呼？是不是最近看多了电视连续剧？春光灿烂的是那位满心爱情的“猪八戒”猪大哥，不是我这位同事。而真正喜欢猪八戒的是那些没正经事可做的孩子，可能还有那些郁闷而寂寞的妇女。我比猪八戒正经多了，也比孩子们成熟，何来如此荒唐的言语？
我同事说，“呵呵，呵呵。”
雪后。我们都久违了晴朗。没人计较我的调侃，同事更是笑得像猪八戒一样，眯着小眼睛。他在走廊使劲跺掉皮鞋上的雪，嬉笑着，“福星高照哇。老吴……”
我们大笑起来。“福星高照”地去各自教室陪学生上早读。在走廊里回首，红彤彤的太阳还在东山之外，山顶上低低的是太阳羞涩的红颜，早春黑黑的树梢上，也泛滥了久违的明亮曙光。天是亮的，也是晴的。该去管教那些为高考而木讷的孩子了。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像猪八戒一样春光灿烂一次呢？
教室里琅琅的书声也有雪后的明亮以及冰凌的清脆。读书声掩盖了校园外春日早晨的鸟鸣。楼前那些细细的树枝上落雪的声音听不见。我很负责任也很自私地逐一查看每个学生所读的书，确信是我的语文而不是那些长长短短的洋文。走在孩子们身边，我也阳光灿烂，呼出的白气可能正是雪后春天的气息，还有一点点黎明的太阳的温暖。
其实春雪也寒，春雪连续下了好几天。季节虽是春天，但气候不是春天。而何为经典？孩子们才不喜欢什么唐宋八大家呢。即使每次测验英语都只考五十分，也还是像模像样地每天热爱着英格丽诗，哇里哇啦。我教一个理科班，要是早晨天气不好或老师心情不好，只在讲台上发呆，他们就读化学课本上的分子，读生物课本上彩色的细胞。我也只木讷地扫一眼，心平气和。师生之间不能彼此伤害。但今天我灿烂了心情，一圈圈在教室转悠，一遍遍看孩子们春天的脸。他们一个个红扑扑的。
“这些小猪八戒！”呵呵，是些小猪八戒。有时候，他们就在我的课堂上偷偷写情书，难道还不是些小猪八戒？
但我忽然很喜欢这些小猪八戒，一直微笑到下课，像教室窗外那明晃晃的雪地上的阳光。穿过操场去办公室，重新谛听春日的鸟鸣就在校园，而远处的春雪隐约了花圃的梅花，足球场边一杆红旗在朝阳里刷拉拉躲闪并不温暖的东风。红旗是指向西边的，顺眼看去，田畴白如学生课桌上的白纸，而村庄却浓重地发黑，起伏的苍茫有如简洁的文字标点，那些白色的群山也都一张张洁白了笑脸。风从东边来。这一点我格外明确。是紫气东来吗？风也是紫色的吗？太阳就在东边屋顶上，四散了灿烂的强光。校园里人多了起来，我躲进阴冷的办公室，开始忙自己的事。那春日雪后的田野与山峦就只好待会儿再仔细察看了。
我满怀雪后的明亮，伏案书写。暴风雪后的晴朗，这样简洁。我就没有必要记得雪前大地固有的肃杀以及下雪时翻卷的寒冷了。我的教案也应该温暖一些，简洁一些。做人也温暖一些，简洁一些。而昨天到底有什么事情发生过，就让它像这无声的暴雪一样，等窗外的阳光慢慢融化它们吧。
谛听早晨
早晨有两种长翅膀的声音。我每天都会听见。鸡先叫，鸟后鸣，悦耳司空见惯。每天醒来，我就躺在床上听这些长翅膀的声音在四下里飞，想一些喜欢的事情。而我所想的事情也在这些悦耳的声音里飞行，直至遥远。甚至“鸡声茅店月”，我在古意的乡村里随意行走。那意境，现实里无迹可求。
我不必闻鸡起舞枕戈待旦。鸟叫鸟的，我才不管它们是彼此呼唤黎明的爱情，还是互相告知哪里有虫子吃。只是婉转好听，感觉由夜晚而至黎明的虚实之间，绯色的天空里塞满了迷茫的诗意。有鸟声的黎明，可以散漫无边的思绪，看窗外的曙光先是青色，也青涩。但黎明在生长，一会儿就嫩嫩地微微泛红，一年四季都如姑娘们早春冻得通红的脸庞上的青春。
黎明是青春的，黎明也羞涩么？远山静止的轮廓正在熹微中起伏。
远处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但有动感，忽轻忽重。那是汽车奔驰的声音。不知疲倦的汽车借道远山脚下蜿蜒的公路，嗡嗡奔驰，留给我无限神秘的幻想。它们从何而来，到达何方？道路是直是曲？桥梁是高是低？奔驰而来，奔驰而去，奔驰的声音截然相反了方向。
我猜测，那些停在路边的汽车上肯定有我所需要的东西。汽车一夜行程，到楼头戛然而止。我不喜欢汽车刹车的声音，有很重很厚的大地灰尘。这不是我内心里的声音。想到汽车所运输的物质就很市侩。是谁盼望我早早起来，去做他的生意呢？
居住在校园，那些长翅膀的鸟叫很快就被学生们杂沓的奔跑替代了。
杂沓就在我屋前屋后。他们跑向教室，我就必须起床，要去教室看管琅琅的读书声。但我不喜欢这种早起，明确的目的缺失了松散的美感。很多孩子其实并不喜欢读书。读书干什么？这正好是时代的疑问。我所听见的读书声也没有长出美丽的翅膀，嗡嗡一片，像崩塌的沙丘要将清脆的黎明淹理。使人厌倦，也使人疲劳。
我习惯一个人信马由缰地朗读，在安静里，与窗外的风声同时高低。
这是我小时候的早晨。我念高中，读书也是自己的事，老师并不管。我先跑步到城北的山脚下，一个人，与风声，与鸟鸣，一起默想。对着一片树林做一次深呼吸，那些好诗好文就被我优美地记得了。
但现在孩子们反反复复地喊叫，反而不记得所读之文。晨读十二年，几个名句也不能都填写在语文试卷上。我疑惑，记忆需要集体的喊叫吗？
学校需要集体看管吗？我希望孩子们把读书变作悦耳的鸟鸣，轻轻，唱出飞翔的翅膀，飞到美感的意境之中。
听早晨鸡叫，是鸡与鸡的对话，我的听也多余吧。鸟鸣也如是，一只鸟与另一只鸟说话，不同的鸟说不同的话。我们听来只是悦耳而已。这些早晨的声音，真正的趣味在于没有人去看管它们。正因为如此，谛听早晨才有自由的联想，才有美妙的沉醉。
不过现在，我的早晨也都没有好听的声音，我几乎不说话，也没有翅膀可以拍打或展开。只一刹那，想些自己的心事，瞥一眼曙色的绯红。但我听出一些鸡翅膀上的声音，在泥土的地面拍打世俗的灰尘，而那些鸟则在树枝上站立，展开。
我满心的喜悦也在曙色里被带动了飞翔。走在校园里，我生出另一种思考。不过，我内心即使也有一对自由的翅膀，我也没有丰满的羽毛啊。
那只是一些黎明里零碎而绯红的思想。
小叶女贞
冬天已没有多少绿色了，但路旁却绵延了无尽的小叶女贞。
小叶女贞是美丽的，在校园这条七米宽的主干道旁，几乎包围了整个足球场，细碎而整齐的绿似乎坦诚出另外一条道路，笔直的绿的道路。每天学生蜂拥而来，蜂拥而去，她就如同绿色的堤岸规范这些汹涌的青春。
而夹岸的绿总比旁边的钢铁围栏醒目，严整而亲切。冬日的阳光格外温暖，而绿的整齐仿佛延伸了冬天集体的期盼，映衬了开阔和明亮。
我经常故意贴近路沿行走，瞩目，抚摸，从路这头到那头。校园里的道路始终笔直，我上班下班也笔直。我们沿着小叶女贞的翠绿行走，整齐划一。而学校本来就这么整齐划一地教书育人，老师也如孩子们汹涌来去时的堤岸，只不过不很翠绿。
操场北边是女生宿舍楼。绿化带的小叶女贞有时会成为女孩子晒衣晒被的支架。晴天里，她们的被子会飞到小叶女贞上，蝴蝶一样展开五颜六色的翅膀，栖息其上。这场景令人莞尔，新建的女生楼是合面楼，没有晒被子的阳台栏杆。冬天，满学校的被子在丽日之下恣意摊开，虽有些凌乱，但阳光的温暖就趁机栖息其上。女孩子们因而会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温暖夜晚，温暖的睡眠，甚至会反复五颜六色温暖的梦。念书辛苦，清晨而至深夜，一年四季阳光风雨都是窗外之物，难得灿烂到她们青春的肌肤。
冬天，阳光单薄的温暖也就很浪漫呢。
小叶女贞的整齐要感激学校的花工。绿化带被他弄得有如男同学时髦的发型，一律整齐的板寸。花工是过去食堂师傅，高级炊事员，因为他喜欢说话，亢奋而高声，大家就叫他“田高炊”。工龄老长，工资老高。现在老了就被安排做花工，管这两排笔直的女贞。他春天剪一次，夏天剪两次，秋天再剪一次。之后就不是小叶女贞的生长季节，不管。平时很少看到田师傅，但只要他来修剪绿化带，都声势浩大。拿一把大剪刀，剪剪，瞄瞄，骂骂，剪一次大约要持续一周，比校门外理发店的师傅剃头认真得多。至于拔除杂草，田师傅从不亲手，他掏钱雇几个妇女，自己捧个茶杯看着，偶尔高亢地喊几句，像校长一样威风。
春末夏初的小叶女贞最美，叶嫩花开，花香四溢。引来无数蜂蝶嗡嗡嘤嘤，跟教室里集体朗诵相仿佛，使人在温暖热辣的天气生出错乱的浮想。女贞的夏天大约生长过于迅猛，有些凌乱。这也有趣，女贞不剪就长。而生长总不整齐，一些枝条长得更快，更高，颇有些桀骜。大约高处有更充足的阳光雨露。植物本性如此，倒不一定比得过人类的虚荣。但女贞既做了绿化带，可以随意高些吗？可以凌乱吗？凌乱时花工就要来了。
我生出一层感伤，小叶女贞始终没有生长的自由。整齐是我们要求的，它们并不自觉自愿。谁叫它们是小叶女贞？谁叫它们被种在这笔直的绿化带里？十年前它们被一伙河南人随意栽在这里。从河南到安徽路途遥远，栽下时叶子都蔫了。不料后来如此蓬勃，使校园翠绿，支撑了寒窗苦读的女生冬日的衣被。
或许这些女贞就是学校的图腾树。难道学校不正是这样，年复一年如此这般剪平了学生么？上同样的课，同样地上课；考同样的试卷，同样地考。上学，放学，都一起汹涌在有小叶女贞的道路上。笔直。阳光很稀罕地照着他们课间课后的身体。
蝉声满树
天气炎热，我汗出如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