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那一摊荒草的读书之台,我们不收门票,也不打理,直接坦呈在时间的雨露里。你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老百姓自家的菜园子都没心事打理,这一处荒台意义何存?若真追究起来,旅游与诗歌有关系吗?有的只是四处乱跑,四处乱喝酒,四处乱花钱吧。当年李白也是四处跑的,他参加了哪家旅行社?追随了哪家广告商?或许他听过“海客谈瀛洲”,尾随过谢灵运。如果我们不想再为李白花钱,又折腾什么呢?虚荣并不真实,倒是现实的存在证实了一切历史的虚伪。李白的气息,那些酒的气息,已附着在当地生产的“皖蜀春”酒里了。然而我在阅读中一直把李白当做四川人,只记得他经三峡豪迈出川站立船头,挥手明月的样子。
世间一切都值得我们努力,但一切努力最终都不由人主观决定,正如成为诗人或许不是李白的理想。因为“蓬蒿人”也可以做个好诗人的,比如“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看来一切美感都只在人生的努力之前了。那才是有所指望的前程,有值得喝酒的念想。然而努力之后又怎样?酒醉了又怎样?很容易失之对历史名人的攀附,这种情绪终会陷落。我们不妨向上看依旧碧蓝的天空,向下看依旧春来的流水。那想见的美丽若不能见,也是无妨的。而我所看见的,依旧是一个人心情的明亮和清爽。
说到城南的南台寺,十几年前我读小学的女儿随班级春游,那也是个春日旅游团呢。他们来到城南看春天的风景,瞻仰太白的遗韵。回来,孩子也写下了一篇游记,这个少儿所记录的就是真实的荒草乱石堆,欲雨未雨的阴天云霾,北风里桃花未开的黑色树枝,啃干草的老黄牛,跟着人四处乱跑的一队狗,那都是春日迟来的肃杀。这样的记叙被老师深切地劝诫。必须承认老师担心孩子心灵过于阴郁,恐被这样荒芜的真实扭曲。然而我想历史上的晴朗也不那么易见。李白公元757年养病宿松时,天空未必就晴朗。
我的思绪游离得太远,醉酒的李白索然,醉酒的我也索然。这酒无论是盛唐还是现在,未必不是人类对自己生命的麻醉。我有这样的思想,也只是一瞬之间。很快,我扶起那只被踢翻的青花酒瓶,扶正那只被撕碎了的写有《山中与幽人对酌》的硬壳子包装纸盒。慢慢,我回到一帮子俗人喝酒的喊叫之中,虽然我颈脖子上忽然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但我也很虚伪地豪迈着。
关羽云长
我肃然起敬。我所敬仰的关羽!
正如他自己喜欢的枣红色赤兔马,快如闪电;正如他手上的青龙偃月刀,时常冷笑;正如他自己的飘飘长髯,不苟言笑。喜欢啊,以至于千里奔袭的战场,他睡觉的时候,也将其盛以最华丽的锦囊。
我所敬仰的关羽,明晓《春秋》大义。每一个细节的高贵,都将一切神化到了冷漠的极致。那两千年时间,何曾笑过?
而气象阴森,我总不愿意走进“关帝庙”,不喜欢看红漆了脸膛的“关公”。他并不高兴每一个人都朝他跪下,没有了自己。
正如他不喜欢诸葛孔明总掐着手指,慢悠悠摇着雁毛扇;不喜欢过分爱惜人才眯眼促狭的曹操;不愿意与丰腴的大嫂们同处一室;也不愿意接受江东那个求亲的“犬子”。
落魄的时候,他用刀尖挑着汉丞相赐赠的绿色战袍;受伤的时候,他拒绝神医的麻药,宁肯接受华佗那把更锋利的小刀。
都两千年了,一棵棵香樟树在风雪的路边,都长成了关公红脸膛的雕塑。他的胡须也如我的胡须,很长了,大多白了。而我自己安慰自己的时候,总能摸到香樟树始终馥郁的气息,令我伤感。
而英雄的关羽,怎么也会死了呢?
这不能问江东冒失的阿蒙。
在最新版的电影里,那把佩剑上滴着关羽自己的鲜血。
英雄总有末路,两千年的时间比真实更合理。那是一个无人看得见的深夜。如此孤傲的夜色,就在那把青龙偃月刀边自刎。让对手最后一次震撼。
疲惫的赤兔马,一声长嘶,再一次走远。它想起了吕布。只有傲气的灵魂,才不可战胜!
一只哑狗
经过屋西头的时候,几个老人在那里闲坐。他们今天没有下棋。
屋西头是一个下棋的好地方。
夏天紧靠了路边,那里有浓厚的广玉兰树的阴凉。而冬天就坐在场子中间,温暖的太阳把一切都倾斜在最开阔的地方。这里本可以再建一幢小楼,但没有,改为了学校教职工羽毛球场。而平时并没有人打羽毛球,自然就是小区的停车场了。而老人们喜欢聚集到这里来乘凉或者晒太阳。
我就住在这一排,在五幢小楼正中间,隔两户就是这里。
当初分房子,这一排住户都是我邀约而来的,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我朋友。我们把最西头的地方给了老王,他当时是我的副校长,考虑老人进出方便,或者最西头有更开阔的空间,有大路,有隐藏的商机。因为校长老伴不是拿工资的老师,只是纯粹的家属,没事可以弄点可乐汽水之类的东西买卖,毕竟西头是羽毛球场,南面还有篮球场。但老王不愿意卖东西给学生,怕影响不好。倒是这里开阔,而老王又格外随和,好客,且喜欢下棋。这里就成了我们聚集闲谈的地方。直至老王成为学校督学,最后退休。
老王本来就好静,退休就更不喜欢四处跑了,多捧只宜兴茶壶,每天坐在屋西头的空地里,夏天纳凉,冬天晒太阳。要有人起了闲心,就杀一盘。王校长原先教数学,人极聪明,象棋下得相当的好,每天都是老中青轮流挑战的对象。而我从这里上班,下班,无人下棋就陪着聊几句,有人下棋就观棋。虽然有时也忘记了“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喜欢胡说。
但我们看棋的若一齐胡说,就是热闹。
有时候观棋的分成两派,仿佛有组织的“象棋拉拉队”,往往两边真下棋的棋手一言不发,凝思良久而不能着一棋,我们这些看棋的倒有千奇百怪的“招”,很固执地吵,越吵越厉害,差点就要像那些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快上演全武行了。老王一般不是看客,都在擂台,仿佛棋王或者霸主,接受那些挑战者的轮番挑战。老工总是胜多败少。然而老王性格内敛,不喜欢说话,直至一局终了才偶尔感慨一句两句。
这里是一个快乐的地方。说老实话,屋西头有这样的邻居,有这样的开阔空地,有这样露天的棋局,有每天的争吵,很让人开心。本来老王夫妻俩也特别喜欢我们一家,老王不仅时常指导我女儿做数学作业,也非常关心我们忙碌的生活。当初一起做房子,我的起水酒、出水酒都是校长老伴朱婶帮我做大厨的。
可有一天,我在人堆里看棋,一低头,发现一只小狗蹲在我脚下。我低下头看小狗,小狗也抬起头看我。此后我们看棋,就总有一只小狗蹲在大家脚下。小狗是老王的,很漂亮的一只小黄狗,文静,也喜欢看棋。因为是老王的小黄狗,自然就站或者坐在老王一边,无论是老王下棋,还是看棋。
有趣的是,我们就这么一直与一只小黄狗为伍,为伴,一起看棋。只是,当我们站在对立的阵营争论棋局,小黄狗既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
谁要忽然大声,小黄狗就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要双方忽然都沉默起来,小黄狗就左右摇头,都看一眼。有时候让我们很不好意思。要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只狗比我们都君子。别人可能没有我多心。我是很羞愧的。此后,我还是看棋,但多不愿意说话。做了一个沉默的观棋者。
毕竟是邻居,后来我跟小黄狗混熟了,就朋友了。上班下班,经过老王家门口,也就是小黄狗家门口的时候,它都要跟随一阵子,再回去,坐在门口很幽静地看我走远。这大概也是另一种趣味。我也是喜欢的。
但后来,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头的,好像从来没有听见这只小狗叫唤过。从来不叫唤,也就太高深莫测了吧。有天我跟老王说:“校长,小狗好有风度,从不叫唤啊。”
校长说:“哪里,一只哑狗。”
“一只哑狗?”我立即就震撼了。原来,沉默者不是真正的沉默,而是哑于言语。
知道这个秘密,我看棋时就又开始站在红方或者黑方一边,指手画脚,大声嚷嚷了。只偶尔在大声嚷嚷的时候,低头看一眼这只“哑坐”的哑狗。有些怜悯。我会想,一只哑狗,它的内心到底有多少想说的言语没有说出,会跟我们人一样,隐藏着压抑和孤独吗?此后,我再经过屋西头去上班或者下班,不管西头的空地棋摊有没有人下棋,我都会执意搜寻那只哑狗。而哑狗照样有很灵敏的听觉,熟人过来,它会迎上前去,摇它还没有长大的小尾巴。
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然而,有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这只哑狗。也不在意,以为小黄狗熟悉环境了,长大了,不再仅仅依恋于主人每天就这么哑坐,沉默着观棋,而四处野去了。狗是活泼的,就喜欢四处闲逛,疯跑。狗与猫的不同,就是天生好动与好静的不同。我们再观棋,就都是一伙纯粹的人了,不再夹杂一只小黄狗。或许别人没有注意,我时常会有一种孤独感。因为我低头,弯腰,双手撑着膝盖骨,看小方桌上红马或者黑象的跳与飞,却始终没有再看见那只小黄狗。
有天,我忍不住问老王:“校长,哑狗呢?”
半天。“失踪了。”校长幽幽地说,似乎不舍。
校长是一个性格内敛的人,喜怒多不显于色。但他的迟疑,似乎显出了淡淡的忧伤。毕竟一只小狗养这么长时间了,情感的厚度应该高于这冬日的阳光。我不知道这只哑狗发生了什么。但我的挂念明显是有的。如果那只小狗也想念老王,想念这个棋摊,想念我这个邻居,它无论流落何方,似乎也都是说不出话的。
后来,我看棋就少了许多,似乎有些厌倦或者索然。而终于有一天,老王在搬家,去了省城他二姑娘家。
老王把房子也卖了。我终于又失去了一个有感情的邻居。
新来的人,也是一对老人,我们见面也点点头,算是招呼。却很少再有人在这里下棋,或者乘凉,或者晒太阳。我经过这里,也不言语。仿佛我也变成了那只可能重新回来的哑狗。
而我终于悟出,有些时候,对于有些事情,没有言语,也是恰当的,比如思考,或者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