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蝉声,使我在校园里忙来忙去。而满树的蝉声根本分不出喊叫的层次,也分不出南北东西。它们喊什么?我既理不清,也无法驱赶。或许今年夏秋特别炎热吧。
我忍了。
前几日忽然内心烦躁而无所排解,我就计划自己发泄一下。干什么?
徘徊半夜,终于打算把博客关闭了,或删除那些风花雪月的博文。自己破坏自己,也很过瘾。
我胆小,不敢去找别人的麻烦,也不愿意摔自己的饭碗,不愿拿自己的光头去撞水泥的墙壁。那可能很痛。至于驱赶那满树的蝉声,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舟曲的泥石流,映秀的洪水,都不是我弄出来的。它们只是蝉声一样,层层叠叠堆积我无所排解的悲悯。
天气炎热,不分昼夜。而蝉声依旧层层叠叠满树纷披,没有了高低远近。我不能改变这些体积庞大的盛夏。夏秋肯定炎热,蝉声肯定满树。难道要盛夏绝望而沉寂?而那些蝉在树底下的泥土里沉默了许多年,难道就不该在炎热的夏秋爬出来喊几声么?虽然喊叫没有层次,但也是言语的权力。
我应该捍卫蝉声的自由。
而舟曲的泥石流,映秀的洪水,都不是这些蝉声弄出来的。我烦什么烦?是谁犯下无端的过错?是我的牢骚层层叠叠地堆积了炎热么?
下午,我下手删除博客里的博文。又忽然舍不得,每个栏目又都恢复了一篇以作纪念。看来我对那些絮叨的岁月还恋恋不舍。
我自己苦笑,若不恋旧,我将一无所有。
我必须恋我只有一颗牙的老娘,恋我瘦削了一张黄脸的老婆,恋我满世界飞而不落家的孩子;恋我的朋友,同事,学生;恋我呆了27年的工作单位。只期望此后有崭新的时光,崭新的心情。
然而,我又有什么是可以崭新的呢?是头发更稀疏?胡子更长,更白?脾气更加古怪?
不能如此。那都是我在炎热里一如既往的虚伪。
又计划写一些新博文,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且掏到最里边的角落,掏出我心灵的热血,与我眷恋的炎热世界深情地对白,写一些散漫的随笔,随意我人生的真切。
生活,有这样的生活,就做这样的言说吧。不牢骚的。看来,我叙述的言语也需要一次革命。
那就革命好了。不过一时三刻,我可能改不掉习惯的唠叨。就像这个盛夏,这个早秋,天气炎热,蝉声满树。但那些声音都不是我的声音。那些暴雨和泥石流也不是我的暴雨和泥石流。
我也如这炎热,内心里有灼人的火焰;我也如这蝉声,呼唤的就是嘶哑的真挚。且把炎热的时间展开了,抚平……
但我无法抚平层层叠叠满树的蝉声,也不能阻止舟曲的泥石流,映秀的洪水。虽然那都不是我弄出来的,也不是这些蝉声弄出来的。
眼见世上的烦恼,我都无法说明它们,更无法消弭,它们都积累在我的内心里,成为了秋日开始之时最深重的悲怆。
七月广玉兰
七月二十一日。一朵盛开的广玉兰花,她耀眼的白色,在烈日之下,在深浓的树荫里,十分突兀。这些盛大的广玉兰树已经高及三楼,林荫道因为悠长而显得甚是深邃,深浓而翠绿。暑假里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唯此一朵白玉兰花,被广玉兰树本身掩映,更突兀了强烈的孤单。
而我看见了这朵白色的广玉兰花。
她是不是今年最后的一朵呢?
她身后是整树宽厚的绿叶,充盈了盛夏雨水的饱满,充盈了七月宽阔的阳光,赭色的老叶落满树底,树冠则堆满盛年的苍绿。林荫道两边也铺排了绿色的厚重。而此时此处,一花孑遗,使我怜惜满怀。
七月已不是广玉兰花的七月,或许只是广玉兰树的七月。广玉兰花的美丽已经被我们隆重地欣赏过了。那么,这一朵花难道还是春末夏初葳蕤时间的遗留?
我不能掩饰内心的惊异,因为今天她被我偶然看见了。
我每日所走的这条路,悠长而空寂,可以从我家里走到单位大门口,也可以从我单位大门口走到我家里。暑假学校少有忙碌的人。广玉兰树掩映了夏日蝉声的高亢。偶尔从树荫的幽静里穿过,去办公室看书,上网;再从固执的蝉声里借道回家,林荫道的幽深都使我获得了惬意和安宁。
这些树上有十七年的时光与我完全相同,可以见证居住者漫长的情感岁月。当初学校买地拓展新区,我参与了植树。它们一直与我同时并且同在。只不过它们生长的时间,就是我衰老的时间。我身体里青年的锐气或许都被它们吸收了去。
但如果我也如此长成一棵高大的树木,那也是很美好的事情。不过现在我穿过林荫道,所感知的安静只能是树底下的安静,满足也来自树木盛大之下的闲适。
闲适也好。正如这一朵孑遗的广玉兰花。
她没有去追赶阳光明媚的四月,没有拥挤雨水温柔的初夏,迟迟开在七月的炎热中,开在蝉声高亢的嗓子眼里,丰厚的白色仿佛一个固执坚守贞操的老姑娘那最后的婚纱。
今年的七月是一个暴雨的七月。但暴雨并不妨碍这些高及三楼的广玉兰树。也许正是七月丰沛的雨水触动了这一朵广玉兰花的错误,她把初夏的迷失与困惑最终打开,把等待明年的孤傲提前坦荡了。在七月的暴雨之后,反而充盈了欢乐的明丽,充盈了安宁的清洁和舒适的凉爽。
我顿生流泪的冲动和喜悦。
我经常一个人从东到西离开,从西到东回来。穿越这漫长的幽深,每每感悟这坚守了十七年的彼此相同的时光。我呼吸,玉兰树摇曳。我的情感、思想也都在这些树荫里,被四季的时光善意地隐藏。
这是我工作的单位,就在家门口。我的灵魂,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走得太远。与这些玉兰树亲切相拥,彼此进入深度的重叠,最是长年不灭的慰藉。
一朵孑遗的广玉兰花仿佛盛夏圣洁的火炬,高高举在路边,举在我面前,仿佛盛夏热烈的荷花举出洪水与淤泥,提示了另类的清高。这种玉兰本就不是先光秃秃开花,任由满树鲜花争抢那春天的绚丽,而后才慢慢长出绿色叶子的玉兰;而是四季常绿,到夏日才安安静静一朵朵地开花的广玉兰。四月五月的广玉兰花相对于自己盛大的绿叶,很容易被看出孤独和清高。本来她可以被我们称作“荷花玉兰”。
有时黄昏散步,我一个人或携着妻子走在这里,指点她看那唯一的广玉兰花。她说,“太瘦小,白得忧郁。”记忆的依然是初夏盛大的广玉兰花。我说,你不觉得她因为迟迟的坚守反而显得更高贵些么?“是吧。”她倒是认同。
我忽然觉得妻子在如此深浓的广玉兰树下也是瘦小的。树的岁月往往是增加的岁月,而人的岁月却是减少的岁月。世事苍茫,我和妻子的肉身也都是越来越矮小瘦弱的。
我感念这唯一的广玉兰花。
她那么白洁,高隐于盛大的树冠下那根细瘦的旁枝,白得纯粹而坦荡。而她的寂寞是肯定的。可能除了我,估计不会有什么人如此看重她了。
寂寞应是时光过于快速才产生的感受。如果慢下来,自然就会品味到生命更深刻的丰富和热烈。生活里,许多的美好往往是被我们自己忽略的,那是我们自己的过错。我们往往习惯于跟随季节的风头而疯跑,匆匆而过,不能专注地展开或者注视一朵花的内心。
哪怕是错过了花期的一朵孤独的广玉兰花。
柿子树
院子里的柿子,也跟我一起过国庆节吗?为什么每到国庆节,柿子就都熟透了,挂着橙黄的灯笼?国庆的秋日比平时开阔,天空透明。一连几天,我都在门口看蓝天,白云,听无尽的鸟叫。本来听不见的秋日流水,也仿佛能听见一点。
但真正的澄明并不在眼前。这里只有一口淤塞的池塘,浑浊了鸭子的嘎嘎声。它们整日扑腾,弄得屋宇的倒影也格外沉重,在浑浊里不停地晃。我不喜欢越来越浅的池塘,暴露了流水的琐碎与庸俗。院子里爬着蚯蚓。它们为什么这时候爬出泥土来?是过国庆节,还是秋天的暴雨要来?
更多的虫子。不再做秋日的鸣唱,四处乱飞。有的闯进屋内。我推开窗子,让它们进进出出更方便些。但它们误会了我,有的迅速逃离,有的匆匆躲进。我不想限制这些虫子翅膀单薄的自由。我没有翅膀,它们正好安慰了我的落寞。
坐在阳光的明亮里。头顶的柿子树挂满了橙黄的柿子。安静反衬了热闹,柿子像灯笼一样,形状以及橙红的颜色,招来了很多鸟聚集啄食,一副快乐的样子。它们一边吃,一边唱歌,很陶醉。这些鸟的背上,秋日的阳光弥漫了柿子的色与香。但我看不出柿子被啄咬的疼痛,觉得奇怪。
鸟语盈耳加深了国庆节的寂寞。我觉得自己比不上这些吃柿子的鸟,我无法四处飞蹿,喊叫,也找不到最喜欢吃的东西。秋日的澄明不能透彻假日的休闲,幻觉出生存的惆怅。
我就在院子里,在观察这些鸟吃柿子。可它们并不在乎。有时反倒侧着眼观察立于树下的我。有些鸟很不雅观,边吃东西边拉粪。鸟也该有吃喝拉撒的文明。但它们只在乎吃,并不计较我的存在,或许以为我也是一只鸟而已。只是我懒得吃这些尚未完全成熟的柿子。不过我想,假如我不在这同一空间里,这里会怎样?
至少眼下这些肆意吃柿子的鸟,正在漠视我。而我也随意它们的吃,随意它们的喊叫。可我老娘舍不得,一遍遍“喔嘘喔嘘”地驱赶。那些鸟并不理会她老人家。她很生气。就把这些气都撒在我身上,使我倍感落寞。
而秋天总是寥落的,也斑斓。正如树木摇曳,风中迷离。天并没有凉,这还是一个膨胀的季节。树木才开始收敛,河流也才开始浅,天空正向更遥远处逃逸。我躲到偏僻处看一本书。阅读,思考,想自己的事情。
地上那些慢慢迁徙的蚯蚓提醒了我,西太平洋强烈的气旋正挟持了秋日的灵魂。今年台风已编到第十五号了,不日要来。而明天假期结束,我希望学生们一回来就对我满脸笑容。他们也如这吃柿子的小鸟,是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即使父母外出打工去了,他们回乡下也只是寂寞地游荡几天,回来依旧快乐。国庆节对他们没有影响。
国庆节对整个校园都没有影响,校园里一条庆祝的标语也没有,包括前些日子的奥运会对这里也没有任何影响。我们并没有庆祝。仿佛只有我院子里的柿子树挂上了红灯笼似的柿子,仿佛只有这些吃柿子的鸟在聚会,高谈阔论,很像满街游行的人群载歌载舞。
可国庆节终究是国庆节的事情。明天还是秋天,还会晴朗,还会有吵吵闹闹的书声!这是秋天的物事,有强烈的秋天气息。
黄昏。那些高谈阔论的鸟忽然一只都没有,满树的柿子也看不见橙黄。夜色慢慢往我家里拥挤,像下午那些虫子。
我打开灯。可我老娘忽然说,“天还没有完全黑,你开什么灯?”她越来越习惯于坐在阴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