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就在太阳似落非落,晚霞映照着大森林,百鸟不语、万籁俱寂的时候,我耳朵内忽然传来了红狐狸的走动声,仿佛还掺杂着其他的声音,非常轻微但清晰得能听到。我不由得紧张起来,欣喜中内心也狠狠地骂道:该死的家伙,你总算是来啦!让老子等了快一整天哪!出于好奇,我屏住呼吸,用手指轻轻地拨动树叶,借着缝隙往下面一看,嗬!一只红狐狸就在我脚下。粗尾巴拖着,也许是晚霞映照着的原因,它火红的毛皮金子般地明亮。它动作从容,泰然自若,垂着头似乎在拱动着什么,摩擦着杂草和地面上的橡果,并不时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使劲儿的时候尾巴就撅着,尾巴伸平了才能再前进一步,一撅一伸,伸平了又撅,撅起来再伸,就这么重复着不停地在运动,有时候看上去还相当吃力呢。居高临下的我终于看明白了,红狐狸用尖嘴巴在拱动着一块石头,石头足足有拳头般大哩。厚厚的杂草,还有橡子果阻碍着石头的滚动,漫坡由低而高,拱石块儿的时候就有点吃力。大概是鼻梁骨磨疼了吧?它的样子看上去有趣又非常好玩。
红狐狸如此锻炼是为了什么?滚动这块石头肯定有一定的用处吧?我想。天近黄昏,夜幕就要降临,我屏心静气呆呆地望着,并煞费苦心在寻找着答案。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又突然发生了。我不眨眼珠儿死死地盯着,大约离夹子有一米远左右,红狐狸突然就停止了前进,并歪着脑袋左右端详,尾巴垂落像发现了什么。我不由紧张得几近窒息,担心它发现了我技术上的破绽。说时迟那时快,红狐狸忽然后腿站直,前爪抱起那块石头,尾巴一撅,屁股猛一弹跳,像黑瞎子投球。“嗖”一声,夹子被砸翻迅速蹦起来有半尺多高。毫无疑问,我又失手了。气得我差点儿从高空栽落下去。
噢!昨天的夹子就是这么翻的呀!我稳定情绪克制住自己,大睁了双眼继续看个究竟,看看这家伙还有什么妙术。隐藏着的夹子如此被砸翻,这是我做梦也不可能想到的。另外两盘夹子的命运可想而知。它砸翻了夹子,竟然把石头又骨碌得很远,不给现场留下丝毫的痕迹。坐在树杈上我由衷地感叹:狐狸狡猾真是名不虚传啊!骨碌走了石头清理完了现场,然后红狐狸才坐下来,毫无顾忌地双爪抱着诱饵松鸦,有滋有味地撕啃着。
借助晚霞我清晰地看到:它尖嘴尖耳,深蓝色的眼睛,因为得意,目光和表情流露出了揶揄和嘲弄。毫无疑问,它已经发现了我在树上躲藏,冲着我嘻笑,是笑我太愚蠢,笑我无能,也是笑我太呆傻。久打交道它当然也明白,下夹子的猎人肯定不带猎枪,夹子砸翻就失去了威胁,失去了威胁它就是胜者,作为胜者它就有权对我嘲笑,有权肆无忌惮地享受我提供的美餐。我越看越气,越想越恨,七尺汉子竟让狐狸给耍了。因为愤怒我就不再感到恐惧,见它的屁股跳动得更欢,笑声也更响,我忍无可忍,握住了匕首,右胳膊一扬,“嗖”的一声同时也骂道:“杂种!我让你再笑!”见事不好,它机灵地一闪,没刺着它的脑袋,但左边的耳朵尖被削掉了下来,匕首“当”一声落在它身后,它疼痛难忍,“吱吱吱”地哀叫,惊慌失措放了一串臭屁,一头钻进了杂草深处,跑出去很远了还在“哇哇哇”叫呢。
我匆忙下地,找到匕首,擦去了血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子的臊味。暮色渐浓,握着匕首我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功夫上不过硬,这么近的距离竟然让它跑了。柱子啊柱子,你还是个猎人吗?怨不得四爷骂我是个废物。
整整一天又是一场徒劳,接连失手还有什么脸回家?我捡起夹子才蓦然回想到:下夹子是正当,投匕首属意外,刀尖下逃生算是它命大。
可是夹子呢?知道了翻夹子的原因,一天的时间也算是没有白费,也算有收获。可是,红狐狸怎么会知道我来了?怎么就知道哪有夹子呢?是我下夹子时有什么疏忽?还是它闻到了铁夹子的气味?我仍然恍惚,浑然不得其解,在技术方面还有什么奥秘?别人都是用铁夹子捕捉,我下的夹子,为什么就接二连三一次次地失败?是狐狸狡猾还是我太笨?问题始终折磨着我。我再一次败北,夹子被砸翻,四奶奶却欣慰,她眯着眼睛捧着手说道:“阿弥陀佛,命中注定,你没有这笔财哟!没夹着也好,没夹着就好啊!不是你的财,硬要去得,得到了也是一场祸哟!”她抽抽着嘴角,紧皱着眉头,略一停顿,立刻又接着小声儿嘟哝:“本是屙屎袋,强将脂粉搭,凡人无所识,唤作一团花,相牵入地狱,此是最冤家。南无阿弥陀佛,冤家宜解不宜结哟!”四奶奶的梵语我时常能听到,所有的内容统统是行善,有些话我都会背了。
当然了,狐狸被刺伤我没有说实话,因为匕首是四奶奶送我的,我用它杀生,她肯定会寒心。四奶奶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不想让她在心灵上再受到刺激,用撒谎来敷衍我也是无奈。尽管这种无奈有时候会遭到心灵上的谴责,但这种谴责我也认了。谌四爷的心态却恰恰相反,我实话实说,他翻着眼珠子斜看了我半天,然后才重重地哼了一声鼻子:“如果不漂亮,能值那么多钱吗?又不是相亲,你这是挣钱,世界上哪有你这号的人呢!”我没有再问,最后他还是泄露了机密:“夹子得用水煮,把异味煮没啦,然后再狠擦!下夹子以前再涂抹猪油。野猪油凝固不就没有味啦!狐狸那么聪明,有一点点怪味它也不会上当。唉!你小子,说你什么好呢!”珍贵的动物,已经极少,炮手们之间也相互保密,少一个对手就少一份竞争。
谌四爷今天终于说了实话,把捕狐狸的技巧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我。我内心自然非常感激。我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所有的动物报复心都大呢!你削了它耳朵它就会认输?早晚也得找上门来算账。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果不其然,谌四爷又说中了,不久红狐狸就找上门了。那是我结婚后的第一场大雪,谌四爷领狗去了松花江下游的同江和抚远,铁道兵在那一带创办了农场,猎到了野猪就能变成现钱。不少炮手都往下江转移,我要求同行,谌四爷反对:“你就别去啦,照顾你媳妇吧!她挺着个肚子,出出进进挺不方便的。你奶奶的眼睛又看不清东西,里里外外还指望着你呢!”我想想也是,狩猎队是个自然的屯子,不像林场,生活设施都不全,女人生孩子毕竟是大事,关键时候,无人照顾怎么能行呢!
只有眼巴巴看着谌四爷率领狗群出发,他不能错过了发大财的机会。我家的小院在屯子的东头,紧贴着山根,周围荒凉,只有门前开了一点菜地。狩猎队的人家居住都分散,没有胡同也没有街道,百十户人家四五里地长呢!家家养狗,狗比人多,猎狗群怒吼全世界都轰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用担心盗贼会光顾。但最近两天出件怪事,我为给妻子催奶买的鱼,两宿的光景竟然丢了一半。我心疼又恼恨,气得直跺脚,咬着牙根骂道:“妈的,反天啦!小偷进了公安局做案,虎口拔牙,他真不要命啦!”检查了现场后,妻子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看像乌鸦,除了乌鸦谁又敢呢!前两天宋炮家晒了半案子干肉,一眼没看到,就让乌鸦叼走了多半哩!”我不同意,反驳她说道:“宋炮家是露天,咱们家的仓房可是有盖呀!鱼丢失,百分之百与飞禽们无关。”在山外和平原,乌鸦是不受欢迎的,人们都认为它晦气。可是在山里它们身份就变了,尤其是炮手,都很敬重乌鸦。
不少炮手在猎场上丧生,群山绵绵,茫茫林海,家人再急也没有一点线索。唯一的办法就是登高远望,如果发现了盘旋着的乌鸦,十有八九就能找到尸首。乌鸦们无意中帮了炮手的大忙,炮手们就容忍乌鸦来光顾,狗不吃的腐肉和肠肚儿等下水,自然而然就奖赏给了乌鸦。在猎人的心目中,乌鸦也就有了地位和身份。我绕着仓房仔细地寻找,影影绰绰,雪地上发现了梅花似的脚印。若没有经验是很难辨认的,所有的脚印都经过了掩盖,无疑是狐狸用尾巴给扫掉的。再仔细侦察,仓房的板幛子上有碗口大的窟窿,窟窿的板子有很明显的硬茬,好像用工具故意别坏的,给窃贼提供了机会与方便。我找了块板子刚想要补上,亡羊补牢为时也不晚嘛!可是再一想不能这么便宜了它。
来猎人家行窃,太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不行,说啥也得让它尝尝铁夹子的滋味,不要它的小命也得让它残废。我果断行动,铁夹子来不及煮,略一伪装,紧靠着窟窿设下了一道机关。我用的是平夹,打算捉只活的,土地庙前挖坑,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大仙”,敢生死不顾这么蛮干。兴安岭的冬天最冷,雪花飘舞西北风怒吼,我伴随着风声沉睡入了梦乡。妻子觉轻,黎明时分她突然就嚷道:“柱子!快醒醒!快醒醒!你听,你听,什么东西叫哩?”我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细听:“哇——哇——哇——”急切而又凄惨,痛苦万分,好像在挣扎,铁链子也好像哗啦啦地响呢!“不错!听叫声就知道,肯定是红狐狸!踩上啦!找上门来送死,今天我非剥了它的狐狸皮不可。”黑暗之中我兴奋又得意,来不及多想,穿衣服下炕,抓着手电筒刚冲出门外,妻子就叮咛:“小心点儿呀,别让它咬着。”门外刺骨的寒风立刻就使我精神了起来。仰头望天,星星同时在眨巴着眼睛。
我打了个喷嚏,侧耳细听,隐隐约约有狼嚎声传来,但那哇哇的叫声忽然间却没了。“王八蛋,难道跑了不成?”我朝仓房板障上那个窟窿走近了两步,打开手电筒一晃,果然不错,雪地上有一只挣扎着的狐狸。在手电光照射下,它的眼睛反射出幽光,裸露着牙齿,全身上下像筛糠般地颤抖,这是只红狐狸,身体玲珑,四肢短小,与三年前的那只没有什么区别。它被夹住了后腿,见我过来了就拼了命地挣扎,铁链子被拖拽得哗啦啦响!逃跑不成就再龇出牙齿,以守为攻对着我威胁。我摸了一根棒子,大步上前晃着电筒骂道:“狗杂种,反了你啦,敢来偷鱼吃,今天我就让你……”话没有嚷完,我突然间愣住,眼前的事实很难让人相信,红狐狸就是炭窑前的那只,左边的耳朵缺了一小块,这是我上次无意中留下来的记号。
彼此又邂逅,我有些激动,于是就兴奋得大着嗓门儿嚷道:“媳妇快来呀!快来看呀!夹住的狐狸是炭窑前的那只,这么巧呢,竟然是它来咱们家偷鱼。”妻子已起床点亮了油灯,听见喊声就急奔了出来,看见狐狸她开始一愣,然后就惊叹:“我的妈呀!这么漂亮啊!太漂亮啦!柱子你快点儿,快把夹子解啦!你瞅瞅它疼的,疼得掉眼泪呢!”可不是咋的,借着手电光我也清晰地看到,红狐狸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泪珠,天气寒冷,但泪珠没凝固,而是顺着眼角流淌,滚落到了地上。狡猾的家伙,太聪明了,听妻子说话就收藏起利齿,目光温顺,可怜巴巴,摆出了一副特委屈的样子。尽管它漂亮,尽管它可怜,但想想它三年前砸夹子的一幕,我仍然愤慨,仍然恼怒,况且它又是报复性地找到了门上。
一张皮子八九百块啊!天赐良机。白送的礼品还不照单收下?贪欲之心又占了上风,于是我大声地吼道:“放了它,没有那么便宜!偷吃鱼,就得让它抵债,到猎户家行窃,自己找死嘛!今天我就送它上西……”没等那个“天”字出口,四奶奶在西屋忽然间嚷道:“柱子啊!你可不能胡来啊!快把它放啦!奶着孩子哩!填不饱肚子,它能不饿吗?这冰天雪地死冷寒天的,它不来咱家,又能去哪儿?放了,快把它放啦!”听口气和动静,四奶奶肯定知道了一切。她眼睛虽失明了,但耳朵却灵着呢!尤其在家中,在她眼皮子底下弄死只狐狸,四奶奶还不得活活被气死,四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四爷爷回来还不剥了我的皮啊!我长叹了一声把棒子丢到地上:“唉——算你命大,我这回先饶了你。”我丢弃了棒子,心中又是一阵疑惑,奶着孩子?谁奶着孩子?是说这只狐狸,还是指我媳妇?我们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呢!狐狸奶孩子她怎么能知道?再有是我媳妇即将分娩,轻易杀生据说是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