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了,我总是在琢磨,不仅仅是眼睛,四奶奶的全身似乎都蕴藏着无穷的奥妙。听别人说过,四奶奶曾经是绺子上的寨主,武艺高强,枪法特准,人高马大,脸蛋儿较黑,算不上漂亮,四爷爷是被她降服了的败将,甘愿称臣当了她的丈夫。两个人之间肯定还有故事。别看四奶奶她吃斋又念佛,“黄狗事件”就让我深刻地体会到,四奶奶的武艺远超过四爷。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无真人,尽管这儿藏龙又卧虎,但真正的高手恐怕非四奶奶莫属。去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是狩猎打野猪最好的机会。我要求放单,谌四爷不让:“哼!你会放枪吗?拽爬犁得了!”我就央告四奶奶:“不让我打枪,我能学到什么?一辈子不能总是撵野猪吧?”四奶奶知道四爷爷抠门,不肯借我猎枪,就去刘炮家转借了一支:“依赖别人不成,你也得有枪哟!”我不领狗群,想学着打遛围,单独一个人闯闯,四奶奶不让:“那可是不行,翅膀没硬呢,你就想飞啊?有人打猎半辈子啦,还离不开狗呢!”听四奶奶吩咐,我武装整齐,率领着狗群,声势浩大地往野猪岭进发。
第一次放单特别喜悦,精神抖擞,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雪后天寒,西北风强劲,远山近岭迷茫又模糊,茫茫林海北国风光。端着猎枪我自豪又陶醉,但我毕竟是第一次放单,翻了两个山包就迷了方向。追着狗群,狗群已经失控,身不由己在密林中跋涉。突然,猎狗群在正前方吼叫了起来:“汪汪汪!汪汪汪!”尾音短促,激烈而又愤怒,像山谷中的鸣雷,震得我耳朵根麻酥酥地生疼。
肯定是遇上了狗熊豹子,双方僵持,猎狗群在怒吼,我两腿使劲儿踩着积雪猛跑,心想猎狗们别有什么闪失,出门的时候谌四爷就嘱咐:“你领狗也行,但别毁了头狗,毁了头狗我是不原谅你的。”两只头狗是狩猎队的尖子,个大凶猛,聪明又强悍。每次谌四爷出围,用不着开枪,也懒得去开枪,百十斤重的野猪乖乖地就擒住。头狗们有时候把大野猪咬伤,用牙齿逼着驱赶到家门口,然后才由谌四爷一枪把它击毙。如果从山场上拖回来死猪,那是真累啊!紧跑慢跑,我呼哧带喘地来到了跟前,透过雪雾,我老远就看到群狗围住的竟是一头孤猪。
常言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八百斤的野猪就是世界上的一霸,第一是力大,狗熊老虎远不是对手。第二是獠牙,粗大锋利又特别坚硬,被豁死的猎狗不计其数。第三是全身蹭满厚厚的松油,然后又在河滩上滚了一层砂子,比盔甲还硬,子弹撞上都冒火星子,刀枪不入呀!况且其肉丝粗糙又膻腥,没人食用。所以说,大森林里的孤猪是瘟种,人、狗、动物都远远地躲着。我躲在一棵粗大而又挺拔的红松树下面,胆战心惊地观察着阵势。七条猎狗扇子形地围着,一边刨雪一边吼叫,两只头狗大黑和老黄身居正前方,忽而蹿起来,忽而又卧倒,不忍心放弃,冲上去又不敢。
跳跃之中,大森林被旋起来一阵阵的雪雾,特别是老黄,立功心切,跃跃欲试,冲锋在最前面,吼声尖锐又发颤。再看大孤猪,它蹲坐在树下面,脑袋像水桶缓缓地移动着,獠牙像利剑泛着一种青光,眼睛如炭火咄咄逼人。我内心一沉,匆匆忙忙打了一个口哨——命令狗群退出战斗,不要再纠缠,同时把枪也对准孤猪水桶般的脑袋。心突突跳,枪口也在哆嗦——狗仗人势,我万没有想到,口哨声刚响,头狗老黄像出了膛的炮弹,腾空而起,“嗖”的一声就急射了出去。
可是它哪儿是大孤猪的对手,紧张之中我清楚地看到,大孤猪把脑袋狠狠地一甩,锋利的獠牙就把狗皮给刺透,再往回一甩,可怜的老黄就被远远地甩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揪心的哀叫,落在了很远的大雪坑里。我目瞪口呆来不及多想,扣动了扳机,“咕咚”一声,子弹把野猪獠牙恰恰击断。早有准备,随着火舌喷出,我立刻就跳到了一棵树下,但还是晚了。疯狂的野猪顺着弹道就直扑了上来,快如闪电,容不得我多想,右臂和胳膊火辣辣地疼痛,猎枪在手上差一点滑掉。我丢掉了猎枪,忘记了害怕也顾不上害怕了,在第二棵树下面刚站住了脚跟,身子一扭,连滚带爬,匆忙又冲到了第三棵树下面。
就在我逃离第二棵树的瞬间,大孤猪又掉头反冲了回来,像泰山压顶,恶虎扑食,“咔嚓”一声,獠牙把第二棵树扎断,然后才在群狗的狂吠声中,扭头向着远处逃去,狗群紧追着它……我呆若木鸡,大汗淋漓,多亏这些年随四爷摔打,否则,今天的小命肯定就没了!猛兽进攻一般有两次,第一次扑空,肯定会掉头再来一次返扑,返扑不成,无奈才逃窜。若没有经验,第一次躲开肯定会窃喜,但站不稳脚跟就会葬送了性命。
成熟的猎人,人人都懂得,等开枪时就选好了退路,三棵树成品字,第二次躲开才有希望活命。所有的猛兽眼睫毛都很长,蛮劲大,来势凶猛,连躲开两次,它就没咒可念啦!再有就是要看准地形和周围的地势,如果没有粗大的松树,宁肯放弃也绝对不能开枪……我四肢无力,全身像筛糠,张着大嘴,重重地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因为我当时清楚地看到,猪的獠牙像粗大的铆钉,把紫红色的树皮火辣辣地穿透,白色的木碴儿裸翻在了外面,“老天爷!好危险啊!第一次狩猎,小命差点没搭上!”我定下心来才觉着右臂麻木般地疼痛,低头一看,鹿皮猎服袖子被撕开,多亏这件猎服抵挡了一阵,否则,右边的胳膊恐怕也就毁了!天近黄昏,我顾不上害怕也来不及多想,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先找到了猎枪,又找到了黄狗。
黄狗的肚子被野猪牙挑开,鲜血和肠子涌到了外面,我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跪在雪地上哭出声来。狗肚子被挑,司空见惯,但第一次出猎,没带针线包啊!黄狗因疼痛全身在哆嗦,它目光深情,伸舌头舔我,仿佛在安慰,安慰我要坚强,它喉咙呜噜仿佛在说:“别哭别哭,我不会死的,全都怨我,争强好胜,把你给害啦!”大黑它们追野猪回来了,我咬紧牙关抱起老黄,一步一步往山下面挪去。北风呼啸,雪花还在飘落,老黄体重四五十斤呢!走出去不远,我胳膊就酸了,况且我的右臂已经受了轻伤。
它肚子豁开,我只能是抱着。开始能走一千多米,歇一会再走,走到最后,挪动几十米远就得放下。夜幕降临,远山近山彻底地黑了。我精疲力尽,又累又饿,可是路程还有很远哪!周围漆黑,狼嚎声传来,尽管有狗群陪伴,身上有猎枪,但孤单一人,我还是有点害怕,走不动了。猛然间想起四奶奶的嘱咐:“柱子呀,第一次放单,我真不放心哟!带上狗群,关键时候,两只头狗会帮你忙的!”我蓦然悟道,何不让大黑跑回家送信,四奶奶在家肯定也焦急了。
于是在黑暗中我把大黑狗揽过来,拍拍它的脑袋,再指指回家的方向,充满了期待地对它说道:“大黑呀,老黄的伤太重,我也走不动啦!你赶紧回家,让谌四爷来接我。”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它的表情,但大黑的尾巴大幅度地摇晃,喉咙呜噜仿佛在说:“小主人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同时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我再次用手掌拍了拍它的屁股:“快去快回,我们等着你回来!”大黑“汪!”的一声吼叫,黑影儿一闪就在夜幕下消失了。
我翘首以盼,谌四爷能快来。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山风呼啸,远远不时有狼嚎声传来,让人惊慌又恐怖。我守候着头狗,双手端着猎枪,忍受着饥饿和疲劳,忍受着寒冷也忍受着孤独。黑暗中,猎狗紧围在我身边,既给我壮胆,给我安慰,同时也给了我信心和力量。半夜时分,远处终于有狗吠声传来:“汪——”隐隐约约有手电光在晃动。大黑返回,谌四爷来了,我激动又兴奋,兴奋得鸣枪,猎狗也同时“汪汪汪”地吼叫。
大黑冲过来在我的身上兴奋地舔着,仿佛向我诉说它完成了任务。我抚摸它的长毛,拍着它的脑袋,再用脸亲它,并兴奋地说道:“大黑,谢谢你,谢谢你啊!”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了四奶奶的叫声:“柱子哪!柱子哎!”我丢下大黑不由得一惊,哟,四奶奶咋来啦?翻山越岭又黑灯瞎火的。“四奶奶,您怎么摸到这儿来啦?”我边喊边急忙跑过去迎接。同时也感慨,她双目失明,又这么大年纪了,雪深路滑,坡陡林密,别说是瞎子,就是年轻的健全人,这么远的路程也不容易啊!于是我哽咽着喊道:“四奶奶!您怎么来啦?黑灯瞎火又磕磕绊绊的!”没到近前四奶奶就哭了:“惦记着你呗!你这孩子,洋火也不带,匆忙就走啦!天黑了还不见影,我和你四爷就坐不住凳子啦!看了一趟,又看了一趟,那个着急啊!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向你的爹娘交代啊!大黑回来,看它的眼神,我就知道,俺大孙子没事儿。哈哈哈哈,托菩萨的福哟!是观世音菩萨救了我的孙子,我就知道你没有事嘛!”她心不慌,气不喘,心平气静语言流利,我第一次听四奶奶有这么多的话可说。尽管四奶奶朗朗地笑着,我知道笑声是对我的安慰和理解,但想想白天惊险的一幕以及黄狗还在那儿忍受痛苦,不知不觉,我的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不哭不哭,我看看黄狗伤在什么地方?”我再次愕然,黄狗受伤她怎么能知道?难道也是大黑狗目光中的流露?还是四奶奶她能掐会算?我略微一愣怔,但接下来的事实却让我更骇然。四奶奶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穿针引线,四奶奶蹲着为头狗老黄一针针缝合,四爷爷照亮,晃着他的手电,万没有想到四奶奶就急了,她不悦地嚷道:“你瞎照什么呀!晃得我眼疼!”谌四爷乖乖地把手电筒闭了,一声不响,躲到了一边。我第一次发现,霸道的四爷是这样顺从。同时我把两眼狠狠地瞪着,但仍然是漆黑,黑暗之中,通过耳朵,尚感受到四奶奶缝合的声音,节奏明快,频率轻松,“刺啦!刺啦!刺啦!”当时我想,四奶奶是狼眼,也可能是豹眼,白天失明,夜晚可能是贼亮贼亮的。
直到她去世,包括到今天我仍然不明白四奶奶的人生和四奶奶的阅历。她超强的功夫和她那双眼睛,别看是瞎子,世界万物她全都能看到。因为回到家中我真切地看到,黄狗肚子上的针缝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一丝不苟,大姑娘绣花也不过是如此。可她是个瞎子啊!四奶奶信佛,天天供奉着菩萨;四奶奶吃斋,嘴里头不离梵语。但四奶奶毕竟是绺子上的寨主,有名的女匪,人人闻之丧胆。很多故事只能靠我想象。狩猎队多是外来的移民,无档案可查,四奶奶的身世,想必也只有谌四爷知道,但谌四爷对谁都是严守机密,守口如瓶的。我对四奶奶崇拜而又敬佩,但四奶奶让我茫然而又困惑。多少年过去了,在我的心目中,四奶奶仍然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吧嗒!吧嗒!”橡子果掉落,吧嗒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但依然捕捉不到红狐狸的动静,这只红狐狸何时能来呀!我意懒又心烦,四处张望。远远近近,只有秋风在阵阵地吹过。为打发时间也是消磨时光,我抽出匕首,在厚厚的树皮上一点点地抠着。匕首是四奶奶送给我的礼物:“鬼子手上缴的,钢火不错,我使唤了它多年。”我很喜欢也非常珍惜,每次出门我都要佩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