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振英对古晓彤突然的变化并不惊讶,毕竟她此刻的样子,才是最近几年里古振英更为熟悉的古晓彤——硬朗、冷酷、拒人千里之外。
古振英装作不在意地瞟了一眼古晓彤,淡淡的说了句:
“说吧,既然你费尽心思找来了,肯定不会只是来看看我。”
说着话,古振英把大衣揽紧了些,一瞬间,天气似乎又变冷了。
古晓彤对古振英的淡漠反应也不意外,兄妹之间早就不似从前,她将刚刚叙旧时随意搭在桌上的两只手臂迅速收回胸前,拉开与古振英的距离,她观察着对方神情的变化,缓缓道:
“父亲出事前,曾留给我一封信。”
闻言,古振英突然像是可能被人发现的贼,生怕丑事被揭发,他陡地紧张起来,坐直身子,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小心听晓彤继续说:
“父亲信中说,他会向戴局长举荐你成为天津站的站长,并交代我要暂时休眠,所以我在抗战结束前先回了南京述职。他还说国共必有一战,要我一定待在天津,等待新的指令,配合你在天津的谍报工作,切记守住胜利的果实。”
还好,古宇笙给古晓彤的信中并没有古振英所担忧的内容,古振英悄悄松了口气。
他能感觉到古晓彤此时投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炙烈,但他却不敢面对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当初,古晓彤在古振英擅自离津前就已经被安排撤离,之后不久父亲就遇难了,对于父亲的死,古振英只是将自己从旁人处听来的消息说与晓彤,作为交代。
至今古晓彤仍不知道古振英曾在父亲出事前那样顶撞和背弃父亲,更不知道他和她一样,对父亲之死的真正缘由一无所知,而在挽救父亲一事上更是无所作为。
“你怎么了?”
古晓彤明显感觉到古振英的回避,她不明白,父亲给她的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吗?
古振英慌忙假笑着摇摇头,赶紧低头大口喝酒。
古振英内心很挣扎,他深深了解古晓彤,虽然她因为母亲的死恨着父亲恨着曾经的家,在得知父亲死讯后,她也从未对自己表现出明显的悲伤痛苦。
但古振英知道妹妹其实一直无限崇拜和爱戴着父亲,父亲的信仰,便是她的信仰,也只有她才是真真正正流淌着父亲血脉的人,父亲的死,令他自觉亏欠她太多。
然而,真正令古振英纠结的是,听完古晓彤转述父亲给她的信,他意识到,古宇笙在出事前不止为自己这个儿子安排了大好前程,也已经安排古晓彤代替他在自己身边监督自己,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晓彤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到那时,兄妹真正反目,恐怕在所难免。
想到这,古振英被烈酒呛了一口,他赶忙用手帕捂住嘴,吐了出去。
在手帕掩护下,古振英偷偷看了看古晓彤,显然她已经为自己的反常而猜疑了。
古振英夸张的皱起眉头,像是思虑许久,才探过身,低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突然出现,是因为有人给你下达了激活的指令?”
古晓彤干巴巴回答:
“是的。”
古振英这下真的觉得疑云密布了,他急问:
“是谁?你怎么确认他身份的?”
古振英心里很是奇怪,最近一段日子,正是地下党组织准备安插新的同志进入天津站配合他窃取谍报的重要时机,怎么会偏偏这个时候,古晓彤被重启了呢?
古振英沉思时的神态变化全部没有逃过古晓彤审慎的目光,古晓彤暗想,古振英心有疑虑时微微蹙眉的神情和父亲是那么相似,但一直以来,古晓彤恰恰不善于猜透这父子二人的心思。所以,她想不到他此刻焦虑的原因。
但古晓彤坚持认为在大是大非上,古振英总归和她是一致的,所以,她索性打断凝滞的气氛,一扬下巴,自顾说道:
“我并没有见到那个人。那天我只是和往常一样,下午四点左右,在庭院里乘凉休息,看着胡同里来来去去打闹的孩子,怎知其中有一个小孩子突然跑进我家院子,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晓彤故意停顿了一下,凛冽的目光刮过古振英脸上,她见古振英神情也跟着紧张了起来,才重重吐出那两个字:
“猎手。”
听见这两个字,古振英大吃了一惊,这个猎手是父亲最贴身的亲信,而知道猎手存在的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即使如此,他们两个人也都没见过这个神秘人物。
“你是说猎手?他直接和你联系了?”
一下子,古振英变得很是急切,这样厉害的人物也在天津吗?那会给他的任务带来多大阻碍啊。
晓彤点点头,她觉得古振英应该和自己想的一样,事情严重了。
父亲去世后,猎手几乎就销声匿迹了,这样明目张胆地与古晓彤联系,一定是遇到了万分紧急的事情。
古晓彤重新凑近古振英,将餐厅里每个角落扫视干净,压低声音说:
“最近,天津站有什么异常吗?是不是,多了别有用心的人物?”
此话一出,古振英觉得脊背发凉,她怎就一语中的?
古振英故意露出疑窦丛生的神情,又是蹙眉思索又是摇头否定,并无戒心的古晓彤很容易就相信了和自己一样领受父亲亲身教导的哥哥,认为他和自己一样在为天津站机要的事情担忧。
古晓彤见古振英似是思虑有阻滞,马上强调:
“我确信那字条上两个字的字迹是父亲的,我想,应该是父亲为了让我可以确认猎手的身份,而提前留下的。”
“晓彤,”
古振英明白古晓彤所暗示的事情,她觉得父亲在让她进入天津站,这是古振英万万不能答应的事,那意味着兄妹必须直接交手,古振英快速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
“我暂时还不能在天津站为你安排职务,眼下正是非常危险的时局,作为哥哥,我有必要保证你的安全,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必须,必须保证你好好活下去”
古晓彤听着古振英混乱的告白,认为他在贬低自己的能力,古晓彤交叉在胸前的两只手慢慢攥紧了自己的胳膊,指尖压得发白,她看古振英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冷酷和愤恨,她用压低了的只有古振英能听到的愠怒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我是和你一样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间谍,越是时局动荡,越是需要我站出来的时候,当年我在日本军部所面对的危险不比你遇到的任何一次考验轻松。”
“晓彤,你听我说,”
古振英对古晓彤激动的反应很是错愕,虽然刚才的话有敷衍和回避古晓彤的想法,但实在也是他古振英的心结所在,如果连父亲这最后一点血脉都不能保全,他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他不得不耐着性子,仍旧好言劝道:
“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的能力一直不在我之下,这我都知道,但是……”
古振英垂下眼皮,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而忧伤:
“你是父亲唯一的牵挂,我不能让你冒险啊”
古振英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去拉古晓彤的胳膊,看着哥哥轻声央告着的囧样,古晓彤因压抑而爆发的怨气消了大半,语气平缓了很多,仔细听来还有些哽咽:
“你应该知道,父亲走的时候我没能在他身边,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既然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更要完成好他的遗志,父亲把你推上这样的位置,是让你继承他的衣钵,如果他知道你如此忧犹寡断,泉下有知,也实难瞑目吧。”
这些肺腑之言,是古振英万万没想到会从古晓彤口中说出来的,那许多年在俩人间没有忘怀却不曾重提的旧时光啊,恍惚间,从前那个热忱开朗的古晓彤,似乎就站在自己眼前。
只不过,此时此刻古振英,再无法与妹妹重新敞开心扉或是再度把酒言欢,因为目前还能和他平心静气坐在一起的古晓彤并不知道,他与她早已不在一个阵营。
感觉到晓彤心里柔软的部分,古振英慢慢把自己握着妹妹胳膊的手移到妹妹的手边,并试探着握住她,徐徐说道:
“虽然我不能在天津站为你安排职务,但你可以暗中帮助我啊,你的跟踪水平连我都自叹不如呢。”
古振英尽最大的努力对古晓彤露出友好而信任的笑容。
古晓彤再次审视起古振英,她的这个哥哥恐怕不能了解,自己为了再次与他并肩作战,经历了什么,又等待了多久。
古振英现在展现出的迟疑、犹豫、徘徊、甚至过度的保护欲,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看着古振英并不真切的笑容,古晓彤的目光渐渐变得孤傲,她轻轻站起来,不顾古振英起身阻拦,将礼帽重新戴好,黑纱也放了下来。
两人间又恢复了从前的距离。
父亲的死,令古晓彤深深意识到,世间的人或事,并不是理所当然而存在。
在那以前,无论她承受了多少,她都相信父亲会永远在她身旁由着她任性护着她胡闹,即使是受到了那些恐怖的对待,她依然享受着“惹父亲生气来体会父亲在乎自己”的乐趣。
然而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像寻常人家长大的女儿那样尽孝堂前时,天伦之乐便已再不能实现了。
于是,古振英,于她,便是两个人,一个是自己默默爱了很多年的心上人,一个是自己已难再侍奉的父亲的传承者。
可这两个人却又偏偏因为一个问题让她多年无法亲近。
不管黑纱后面的古晓彤如何决绝,古振英还是伸出手臂挡住了她的去路,强硬地说:
“你现在住在哪?如果是一个人,搬过来和我住。”
古晓彤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迅速抬起手臂,拿手背用力猛击古振英的小臂,一阵钻心的疼让古振英本能地缩回手,但他又赶快转身,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古晓彤的胳膊。
古晓彤感觉到了古振英的力量,她愤怒地拧着眉毛,被抓住的手灵活地单手拨开手包的扣子,另一只手迅速掏出手枪,毫不迟疑地顶在了古振英太阳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