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已经快三年了,而华夏这片大地上却从没迎来人们所期待的春回人间。
轰轰烈烈的接收日伪资产渐渐退潮,那些曾经奔走相告雀跃欢呼的人们才发现,自己的日子依旧不见任何起色,只不过过往被鬼子牢牢把控的形形色色又换了个主人,依旧是日日逍遥,夜夜笙歌,中饱私囊,好不快活,哪个还顾得上黎民的死活呢?
同胞,同胞,不过是各位大员嘴里的邀功符罢了。
饥寒交迫仿佛从未离开这些饱受战乱之苦的普罗大众,小门小户苟且营生,但更多的穷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暑气难耐也算天给活路,可到了严严寒冬,饥民饿殍,沿街遍地,年年年关如过鬼门关。
国共内战无疑是又一场浩劫,到了这步光景,不单单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就连战场上曾奋力拼杀的****也渐渐不知道如今流血卖命所为何,两方的伤亡难道不都是民族之殇吗?
而像古振英一样的一批人仍坚守在大后方的最前线,他们清楚,为了实现国家安定统一、百姓安居乐业的大业,为了让所有在过去的艰苦岁月里为国捐躯的国共将士们不至白白牺牲,他们必须为争取最终的胜利而默默决战着。
不知从何时起,五大道就成了天津最繁华最高档的象征,几条繁华街道上鳞次栉比着各色风格的时髦洋楼,意大利式、西班牙式、奥地利式……眼花缭乱,乍一踏进来,真以为八国联军还未褪去,可腰缠万贯的新东家们正在换个念头想,他们管这叫万国来朝。
为了配合娇贵的身份,门前停靠着的以及路上行驶着的必须尽是各国进口的轿车,以至于那些坐黄包车的小人物不是急事都自觉绕道,恐搅了这里高贵的氛围。
因而不用说了,往来于此的一水都是穿着入时的摩登人士,拿珠光宝气极致奢华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过分。
在这里,由朝到晚,时不时飘出几缕咖啡的香气,动不动悠扬几支洋曲的旋律;在这里,从白到黑,上演着一幕幕莎士比亚式的悲喜大剧,再多的金钱与享受都不能满足饱暖无度的肉食者们,这片区域仿佛不属于这个忧伤的时代。
尽管与它相隔几条街的地方就是破瓦寒窑的民居,沿街可见衣衫褴褛的苦力、面黄肌瘦的贫民、甚至是骨瘦嶙峋的乞丐,他们为了朝不保夕的三餐一宿而奔走忙碌,对着残羹冷炙也能傻呵呵地挤出喜色,他们是这个时代的蝼蚁,是这个时代最庞大的一群。
就算被周遭这样赤裸裸噬皮吞骨的一切环抱着,仍不妨碍五大道几乎成为一个凌驾于时空之上的理想国度。
又是一年的今天,古振英离开了他所盘踞的肮脏龌龊,去到五大道上的这家偏僻的西餐馆坐坐,这里在五大道边缘,接壤着真实的世界,所以不染纤尘的富贵之人不愿常来,但是这里却是古振英的天堂。
他回天津已经整两年了,一个人没事时就常来这,尤其这个日子他定会推了所有事,早早只身前来。
去年的今天也是如此,他趁下午人烟稀少的时候,悄悄推门进入,给唯一的侍者几张大额美金,足够店铺这半天的收入,然后他会让侍者把门口营业的牌子翻过来,以便他能独自待在这里,享受片刻的宁静。
第一次的时候,侍者初初不肯,他一直温和客气的笑着聆听对方的拒绝,直到最后才在侍者耳边轻语:
“你们平日里的下午最多不超过十个客人,一楼常没人,只二楼坐几个,到了假日生意更加冷淡,全天只零星几人,你们老板发愁得很吧?”
油滑的侍者吃惊的盯着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暗忖,对方狭长的眼睛里,似乎是随意流露的平和淡然,但似乎更是胸有成竹的了然于胸,侍者大抵猜到此人惹不得,马上依了他,所以今年今日他再掏出钞票的时候,侍者二话不说就接过来,立刻从了他的规矩。
古振英一上二楼,就吩咐侍者放上一曲《神圣的战争》,本来这样从苏联传出来的曲子是忌讳,但侍者已经领教了古振英的厉害,干脆不与他争执,拿出他去年留在店里的唱片,放在留声机里,随着指针划过,激昂的音乐流淌开来。
古振英裹着一身厚实的黑色毛呢大衣,照例选了紧临窗户的小桌边坐下,他身上的大衣有些年月了,样子有些过时,是杭州货,手工制作,当时可是相当紧俏的东西。
这是他从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毕业归国后,他父亲为了给他庆祝而特意托人买下的,所以他一直保存的很好,索性身材变化不大,特别的日子他就拿出来穿穿。
听着耳畔的音乐,古振英露出一副肃穆凝重的神情,侍者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客人冷若冰霜的脸,然后速速端上红酒,并在客人的眼前和对面分别摆下两个高脚杯,侍者知道客人的脾气,他不再多问,静静下楼候着。
古振英不紧不慢的往面对面的两只空酒杯里,倒下红酒,红绸一样的液体撞入杯中的刹那,这位淡漠客人的嘴角竟然不易察觉的微微翘起了一下。
日光渐斜,古振英就那样独自坐着,寻一种久违的安宁。他刀刻般的脸孔上毫无波澜,窗口的阳光照上去更显得分外惨白,杯中的红酒,一直未饮,平静如墨,而品酒之人的心却被那一抹血红染的生疼,再烈的日头也觉不出温暖……
今天是他父亲古宇笙的生忌,小时候父亲就常常带他去广州、南京和上海的西餐厅玩耍,所以他贪这家冷清的店面的装潢满是旧时年月,便成了常客。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到西餐厅,见到里面全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挣开拉他进来的古宇笙的手,好奇地四处浏览,最后站到最美丽的一位姑娘跟前,傻呆呆地看着人家,动也不肯动,被所有人笑了个遍,直到古宇笙强抱起他,一大一小才安稳坐了下来。
当时,古宇笙叫了几盘西点,刚一端上来,小振英就伸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各抓了一把,不管不顾往嘴里塞,那一瞬间,幼小的他才知道世上有这么甜的东西,记不得什么味道,只觉着比过去妈妈给他充饥的冰凉硬棒的冷饭好吃多了。
古宇笙一把将吃得满嘴残渣的小振英揽在怀里,将孩子手中胡乱抓来的点心放回盘子,然后细细抹净小振英的嘴巴,再帮着拍打掉落在孩子身上新裁制的小马褂上的碎屑。而后古宇笙用深邃的双眼似是吓唬地看着小振英,故作严厉地对孩子讲:
“振英莫跟那些市井之人学坏了,他们都是做不得大事的,我的振英可是个谦谦小君子,以后定是要有一番事业的。”
一脸懵懂的小振英,一边傻傻盯着这个不甚熟悉却对他格外好的男人点点头,一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咖啡,不知情的小振英觉得那一定是好东西,马上喝了一大口,突觉舌尖一涩,立刻又都吐了出来。
古宇笙看到这一幕,被逗得哈哈大笑,慈爱的拍拍小振英的头。
每每回忆至此,古振英的心头都会涌上一股暖流。
那一年,他只有四岁,刚刚记事。
有着高高的额头和鼻梁的古宇笙把他从他脑海中已经被岁月模糊了的破败不堪的上海旧民巷接到了身边,他记得当时古宇笙郑重告诉他,以后他就是他的父亲,固执的古振英起初不愿意,仍吵着要妈妈。
于是,古宇笙让自己的妻子日日陪着这苦命的孩子,让他减缓失去母亲的痛苦,其余衣食住行更是样样精心自不必说,古宇笙还给正在好奇期的小振英拿出了太多他从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就这样,古振英彻底被征服了。
他终于肯开口叫古宇笙父亲,高兴得那个一直不苟言笑的男人忘了形,用他留着一抹扎人的浅浅八字胡的嘴唇,亲了这个耐人的小灵精。
从此,古振英开始了和过往截然不同的生活。
不再有饥肠辘辘的白昼,也不再有瑟瑟发抖的寒夜,远离别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住进了红砖绿瓦,着起了绫罗锦绣,终于尝到了无忧无虑的滋味。
只是再没有了母亲温暖的手掌和柔和的笑容,儿时他常问起父亲关于自己亲生母亲的事,但父亲只是慈爱地摸着他的头,从不作答,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已无人可问,而对母亲的一切也都已经不甚有印象了。
思绪延展,继而又被周遭孤单凛冽的气氛慢慢抽空,他回到现实,对面的酒还在,人却已经不在了。
彼时,距离日本人撤离天津仅剩月余,父子二人作为军统特派员已在这片土地上奋斗数年,即将迎来最后的胜利。
却因为一次争执,年少任性的古振英一气之下擅离职守。
不想待他回来时,等待他的却不再是父亲宽和的胸襟和严厉的教导,而只是仅剩断瓦残垣的联络站,以及别人告诉他的父亲的死讯——
在古振英离津短短一周的时间内,古宇笙被自己的亲信出卖给了日本人,联络站迅速被攻陷,古宇笙也被抓走了,在日本人撤离前的大屠杀中,古宇笙及其他同僚被处以极刑。
记忆又停留在这里,和每次一样,古振英再次攥紧了拳头,猛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双眼霎时通红。
他赶忙将目光投向窗外,清冷的街上有一个身穿紫色大衣,头顶紫色礼帽的女人,正向他所在的西餐厅走来,女人不经意抬了下头,黑纱下隐约有张精致的脸蛋,好熟悉啊,古振英连忙甩甩脑袋,看错了吗?是她吗?
谁知,那女人竟真的直奔这西餐厅而来,古振英一下子站起来,紧贴着窗户看去,那女人突然就不见了!
好大一会儿,古振英才悻悻坐下,猜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沉浸在曼妙的音乐里。
女人站在西餐厅门上支出的雨棚下面,照着店门上的玻璃,她整理了一下衣装和妆容,然后无视店门把手上挂着的歇业牌子,一把推开门。
楼上的客人好静,侍者知道,他想像过去一样处理此事。
侍者赶忙迎上去,小声说:
“小姐,我们今天歇业。”
女人微笑了一下,打开了随身的手包,侍者以为他要掏小费,忙摇手,他可不敢得罪楼上的大爷。
哪知那女人快速取出的,竟是一把极好看的袖珍枪,当然侍者可没心思欣赏枪身做工之考究,他只能看见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自己鼻尖,马上就觉得腿一下子不听使唤了,下一瞬间,他才想起得开口求饶,刚要张口……
女人浅笑嫣然地柔声说:
“别出声!”
看见侍者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女人笑的更美了,她把手包向侍者递过去,里面分明有一厚打美钞。
侍者不住摇着头,他不明白女人的意思。
女人娇笑他胆小,轻声说:
“你看着拿吧,我只想见楼上那位先生。”
侍者仍是不敢动弹。
女人瞬间把枪口顶上对方脑门,面色变得凶狠,她迅速低语:
“快点!”
侍者哆嗦着把手伸进包里,拿指尖夹了一张美钞出来。
女人终于满意,拿手枪拍拍侍者白嫩的脸蛋,妩媚的笑着说:
“不要乱跑,小心没命!”
然后,她优雅的收起枪,扭着纤细的腰肢婀娜地轻声走向楼梯。
侍者捏着的钞票适时地从他指尖溜走,飘落到地面上。
女人走到半层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她已经隔着扶栏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古振英,还是那件黑色毛呢大衣,很好,没有胖也没有再瘦。
她不打算再卖关子,于是红唇轻启:
“你果然在这……”
这个三年不曾听到的声音陡然在古振英耳边响起,他心中一惊,他刚刚没有看错,真的是她!
古振英急忙转身,一手拨开身后的椅子,却又止住要迈出的步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他激动地说:
“是你?”
那女人快步上到二楼,面无表情地向古振英袅袅走来,古振英静静看着这一幕,恨不得把它印在心里。
女人将遮面的黑纱缓缓撩起,一如既往的俏丽非常,深邃的眼睛无时无刻不透着精明伶俐,细细观瞧,此时此地,她粉面桃花,除了一如既往的机警干练,又隐隐多了一份柔媚,古振英不禁感慨,几年人事几番新。
他印象里的古晓彤,还是卧底日本军部的军统特工,穿着冷冰冰的制服,整个人都像装进了铜墙铁壁。
如今光景,她却已是平常贵妇打扮,漂亮的礼帽歪戴着,不遮鬓发如云,修身的大衣下,露出黑色绒布裙角,再隐隐盖住精致的鞋尖,好似褪去了许多伪装。
古晓彤已来到古振英近前,二人相对,她朝他淡淡一笑,古振英顿觉时光击碎了所有磨难。
不等古振英邀让,古晓彤径自坐到了斟满红酒的高脚杯跟前,摘下帽子,可见高挽的发髻,她脸上挂着不多见的清爽神态,让古振英恍惚觉得多年前被时局动荡和世事无常夺去天真烂漫的古晓彤好像又回来了。
古晓彤能感觉到,古振英见到自己一刹那,除了又惊又喜之外,还有的一丝迟疑,她猜不透原因,因为古振英此时满眼都是欣喜之色,没了半点杂意。
古晓彤犹豫了一下,举起了眼前的酒杯,杯中酒摇摇晃晃。
“你还在怀念着父亲?”她问。
“你不是一样吗?”他答。
红酒和父亲,只有他们俩个才懂这其中的意思。
古振英不觉间笑的很温暖,好亲切却又陌生的晓彤啊,父亲,古晓彤可能有十年没这么称呼过古宇笙了,他刚毅的眼睛里溢出柔软,关切的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天津的?”
古晓彤嘴角不经意显现的狡黠笑容,让古振英有了些许熟悉,古晓彤调皮地抬了下眉毛,调侃着说:
“如果我说我从没离开过呢?”
古振英当然知道答案是假的,他来天津多久,就找了她多久,却一直没有消息,但他把追问的话留在了心里,他不想破坏了这重逢一刻。
古振英微笑着,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然后,他像从前讨要谜底一样,眯起眼睛问晓彤:
“你怎么知道来这找我?”
古晓彤依旧是淡淡的翘着嘴角,透过半透明的红酒,盯着古振英,像赏玩逃不出牢笼的猎物,得意的说:
“我说了,我从没离开过天津。”
古振英重重点了点头,不敢反驳,看来这个妹妹的倔脾气还是不减当年。
只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自己位居保密局天津站的站长,怎么会有这样的疏漏?到底是古晓彤自己隐藏的太好,还是另有高人在背后安排呢?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呢?
发现古振英目光出现游离,古晓彤知道他在思考自己的来路,她马上换了轻松的口气,说:
“别忘了,父亲当年总是带我和你一起来西餐厅,我知道你喜欢这类地方。”
古晓彤环顾了一下这间西餐厅,感慨地说:
“我猜,这诺大的五大道就只有这里不那么时髦,保留着20年代的风格。父亲当年说过,在没人的西餐厅听一曲音乐,能让他找到宁静。”
古振英暗暗笑着点头,这理由听上去有些合理,但又有些牵强。
古晓彤犀利的目光很快瞟了一下低头的古振英,她缓缓放下酒杯,她知道,那杯酒是哥哥为父亲倒的,谁也喝不得。
见古振英仍不答话,古晓彤似有试探地说:
“而且,也是靠窗的位子,你记不记得那一年,父亲说过,等咱以后长大了,要把我许配给你呢。”
听了古晓彤这句话,看着她略略害羞的神情,古振英的心底响起“啪嗒”一声脆响。
仿佛清晨第一滴朝露落在一夜疲惫的叶子上,他的心被这样久远尘封的对话彻底洗得清透,他好似被带回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光阴。
他刚刚踏进父亲家门的时候,古晓彤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娃娃,他亲眼看着她一天天大了起来。
于是,古振英第一次有了自己最要好的玩伴。
他忘不了那些日子,父亲教他和晓彤一起读书习字,教育他们做人做事。
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古宇笙,是严师,亦是慈父。
父亲会在他们调皮捣蛋不肯念书的时候,生气地罚他们一遍遍默书;也会在他们精灵古怪出其不意时,包容地引导他们把事情更加完善。
那时,古振英总觉得,最好的奖赏,便是父亲赞许的目光,每每父亲为他一点点进步颔首而笑时,他总能开心上整整一天,这种肯定是过去从没有人给过他的满足感。
古振英还一直记得,那一年自己生了水痘,父亲衣不解带照顾自己,整整昏睡两天的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焦急又期待的目光。
在古振英的记忆里,那时候父亲的脸色是那样苍白疲惫,一定比生病的自己还要虚弱,但望着刚刚苏醒的自己,父亲还是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
醒来不久的古振英耳边立刻就传来古晓彤叽叽喳喳的吵闹,她不顾父亲的阻止,吵着要陪着哥哥,搞到最后父亲不得不为了古晓彤的水痘又寝食难安了一段日子。
那时的古振英和古晓彤,形影不离,对诗吟曲,嬉戏相伴,何等畅快淋漓,那时,他们的理想是那么一致,堂堂中华儿女,终当报国报民。
只是,一切的美好和惬意,在古晓彤的母亲死后,全都变了。
一幕幕往事慢慢温暖了古振英冰封已久的心灵,温暖的笑容又浮上他的脸颊,他对古晓彤嘲笑道:
“我记得,当时的你还扎着两条羊蝎子辫儿,丢了两颗门牙,连哥哥都还叫不清楚呢。”
在古振英和缓的目光中,古晓彤差点沦陷,她不自觉得同样陷入回忆,也忍不住跟着嘻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想起自己的来意,突然一敛笑容,正色道:
“古振英,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留在天津,又为什么突然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