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样的位置一定很累吧,你脸色很难看。”
这是古晓彤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带着点戏谑的表情,古振英完全感觉不到这句话里有丁点关心的意思。
因为被枪口指着,古振英只得放了手,他提出仅仅想送她回家,但仍被婉言拒绝了。
最后,古振英只好目送古晓彤头也不回地下了楼,他赶忙又从窗口望出去,看着她那被风吹得摇曳的衣衫渐渐模糊成一片,直到消失在街区尽头……
不知怎的,古振英心里有了一种久违的戚戚然。
快两年了,每一个夜晚入眠前他从不敢惦念真实的自己,而每一个清晨醒来后他又要一再确认表演的身份。
悲欢,于他,不过是与人交往的道具,离合,于他,不过是无法重排的戏剧。
但古晓彤的出现,对他来说,仿佛新鲜的氧气重新回到濒死之人的肺部,可这样历尽千帆重逢的亲人,却只能与她周旋于尔虞我诈之中,相聚亦是别离。
今天这样短短一次擦身而过,他觉得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又被挖走了一次。
突然间,他决定,一定要弄清楚古晓彤的底细,而这件事,他必须马上回到天津站里,派一个人去处理。
“站长,您今天回来那么早”
行色匆匆回到天津站的古振英被守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方谦打断了。
小方从抗战时期就被古宇笙派来跟随古振英。古振英初见小方时嫌他太过瘦弱,看上去还有点呆板,并不太满意父亲为自己挑的这个亲信,但念在他衣装整洁利落,也便罢了,权当是个伺候衣食起居的忠仆。
古振英在洋行做管事,小方就跟着他在那做秘书,古振英在百货公司做理事,小方就跟着他在那做库管,久而久之,古振英渐渐发现小方其人与外表的木讷截然相反,他对周遭的人事观察入微、行事亦十分谨慎、言辞也进退有度,是个会揣测人心又做得了事的聪明人。
所以,古振英这次赴任前向上峰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带上小方,也只有小方,他才用的顺手。
小方很清楚,今天这个日子,古振英是一定要在那个西餐厅坐上一整个下午的,现在不过午后三点,恐怕是有极特别的事打断了他。
“小方”
古振英让方谦随自己进了办公室,他步子走的很慢,每走一步都在犹豫,思忖了好久,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打定主意对小方说道:
“我有个任务交给你”
跟着古振英进屋之后,小方才看见他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还紧抿着嘴唇,小方没敢说话,想必古振英要说的是十分要紧的事儿。
“古小姐回来了”
古振英话说了一半,他一直观察着方谦的表情,他打早就知道,方谦除了被古宇笙差遣跟着他执行特工任务,也曾被古宇笙安排暗中保护古晓彤,如果谁比他可能多知道一点古晓彤这三年的经历,那很可能就是小方了
但小方脸上隐藏不住的惊讶,告诉古振英,他可能想多了,于是他继续说:
“古小姐三年前撤离的时候,你是随她一起走的,你来信通知我,我才找到她告知父亲的死讯,那之后,你们又继续前往南京了。”
方谦点点头,这些都是古振英可以确定的事实。
接下来,古振英的声音开始变得疑惑:
“可你后来告诉我说,你们刚一踏进南京,她就不辞而别了。我想你帮我查一查她这三年都干过什么。”
听着古振英的吩咐,小方一对大如铜铃的眼睛好像装满了话,但碍于自己身份,他欲言又止,退了出去,留下古振英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凝思。
古振英把消瘦的身子陷在座位里,然后点了颗烟,夹在修长的指尖,看着烟雾渐升迷惑了双眼,他又深吸一口,干瘪的两腮变得更加凹陷。
这是他重回天津以后才养成的习惯,无尽无穷的孤独感让他迫切寻找一些随手可得的寄托——香烟,通街都是,扔掉一根再接一根,好像从没存在过,更是从没失去过。
最近,保密局的上峰向古振英下达了一封密电,密电里明确说有可靠线报显示天津站已被安插了两名共党,要求他速查清撤。
而就在这封密电到达古振英手中的不久之前,他从自己在地下党组织中唯一的联系人那里得到了另一个指示,要求他接应新的同志进入天津站。
两个接踵而至又激烈冲突的指令使古振英一时手足无措,最关键的是,直到收到这封密电之前,古振英都不知道在天津站内部另一位同志的存在以及他的真实身份。
这是地下党组织出于安全的考虑所做的安排,但是保密局的人竟然比他这个局中人还先一步知道,可见其中的问题有多严重。
时局紧迫,地下党组织安排特工采取的是单线联系、纵向发展、横向隔离、层层保密的方式,所以古振英一时无从知道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更无法迅速查证谁是那另一位同志。这样下去,地下党组织将十分危险。
想到这,古振英猛一蹬书案,推开椅子,借势迅速起身,最后狠狠把烟掐灭。
他将身上那件毛呢大衣脱下,再从衣架上取下平时穿的风衣和帽子,然后毫不迟疑地推门出去,门口的小方立刻立正敬礼,他摆手让小方坐下,然后随意地瞧瞧门外,安静的楼道上并没有人,他对小方交代了句:
“我有事出去一下,有什么文件,你就帮我代收。”
小方点着头,疑惑地目送古振英再次行色匆匆下了楼。
古振英一路留心着身后,穿街过巷,健步如飞,直到看见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喜福客栈。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衣着朴素满面风霜的普通人。
低矮的店门内,敦实的老板娘靠着柜台精明地扒拉着算盘珠子,旁边百无聊赖的店小二用抹布拍打着台面。
古振英裹着风衣压低帽檐,站在街对面,小心观察着靠近旅店的所有人。
他知道,他不该冒险,可事关重大,来不及放暗号等接应了,古晓彤和猎手的突然出现,让他觉得事情变得极度危险,不得拖延,他得马上通知自己的联络人,如果不能确定内鬼,那就让对方先行撤离。
他之所以能快速找到这,是因为之前他违反纪律反追踪了自己的联络人,不成想,眼下却派上了用场。
小旅馆虽不处闹市,但四通八达,古振英恐没办法避人耳目迂回上去,他遂下定决心直接走进旅馆。
浓妆艳抹的老板娘立刻喜笑颜开,她使劲拍打了一下昏昏欲睡的店小二,亲自迎了上来,挤出一脸皱纹,殷勤的笑着:
“这位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古振英急忙避开对方的目光,更加压低帽子挡住脸,憋粗声音说:
“住店,给我间二楼顶头背街的房子。”
一听这话,老板娘高兴地连声应承,这店生意不好,只要来住店的就是大爷,他要哪间有哪间。
老板娘马上从柜台后面取出钥匙,推给迷迷瞪瞪的小二,插着腰大声喝道:
“小桂,快带客人上去!”
小桂黑不溜秋,瘦小枯干,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他被骂以后,不乐意的挠挠脑袋,才带头领路。
古振英耐着性子跟在慢悠悠的小桂后面,若不是怕别人发现异常,真恨不得把他拽下来。
终于到了地方,古振英一把抢过钥匙,给了小桂两个小钱,打发他离开。
闪身进门后,古振英迅速把屋门反锁,直奔窗户。
没错,这里和隔间的窗外都探出一个花架子,挨得很近。
古振英弯身探头,看后巷里恰好没人,他一步跳上自己这边的花架子,转身小心翼翼的扒着凹凸不平的墙面,挪了两步后,抬脚朝隔壁的花架子上迈。
他本想敲敲隔壁的窗户,才发现窗户并没关严,他沉了一下,确定屋内并无动静,才小心推开,环伺房内,空无一人。
古振英心中纳闷,没有接到暗号时,联络人轻易不会出去,不管许多,他轻轻跳到屋内。
再往里走,才看见,大白天,卫生间竟亮着灯,古振英本能地摸出枪,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门。
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身体僵硬,面如土色,古振英一下子蒙了,这就是他唯一的联系人啊!
只见尸体双目圆整,鼻孔扩开,嘴唇张大,显然是在极度惊讶之下被杀的。
古振英强压着内心的震惊和悲伤,凑到近处,他蹲下身,用手将尸体翻过来,死尸脖颈处淌出的血痕已经干了,伤口很细很深,古振英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下洗漱台,他猜得没错,剃须刀上还挂着一抹红色。
杀人者出手利索,经验丰富。
“大爷,你们干什么啊?”
“哎,哎…住店要给钱的!”
古振英一下子竖起耳朵,他听出来是老板娘和一个孩子在呼喊,紧跟着,楼梯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上来至少五六位。
不好,脚步声直冲他这边,像是军靴砸在地面上,定是来者不善,绝不能被发现!
古振英赶紧抬头,看见卫生间的气窗正开着,索性瘦削的他刚刚可以通过,他马上放下尸体,徒手攀了上去,先将两条腿快速送出去,然后两手扒着气窗口,慢慢向外挪。
就在这时,房间门外陡然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