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思索着,母亲、弟弟、王祥夫妇还有其他人都奔过来了,边走边喊:“玉秀啊,你可不能胡来呀!……接亲的车在等着你哪!快下来,快下来吧!”“姐呀!快下来吧,愿意看,过两天回家再看呗!”事不宜迟,不能再犹豫了,我板着面孔对着仍然懵里懵懂的宋斌斌说道:“小宋,我对不起你,也配不上你。俺家是农民……你就找个更好的姑娘来陪伴你吧!”说完,甩下小宋,大步往堤下跑去,听见宋斌斌在后面拼命地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李玉秀跳河啦!李玉秀跳河啦!……快来人哪……”“扑通”一声,我扎入了激流之中。潜在水下,使劲儿往对岸游去,并迅速掏出了一根胶皮管,衔在嘴上,但不敢睁眼。河水混浊,懵懵懂懂,有鱼儿在游动。贴近水面,也隐隐约约地听到母亲的哭声,号啕般的,弟弟在喊叫:“姐呀!姐呀!”众人吵吵嚷嚷:“快救人哪,快救人呀!”“老天爷呀!我就觉着不正常嘛,咱们玉秀怎么能是那种人哪!这都是当娘的害了自己的亲闺女呀!”时隐时现又朦朦胧胧。我刚刚过去了例假,全身还有些酸软。
在河中心,我简直有点寸步难行了。水流特急,身不由己地随着洪峰向下游翻滚,多亏了那根胶皮管,否则的话,几百个玉秀也得进北海喂了王八。河口是北海的莱州湾,河水倒灌,坐在大堤上就能看到数千只王八伸着脑袋,像高粱茬子一样,在阳光下面逆流而上。听老年人多次说过,例假过后,最容易怀孕,例假过后下河,一不小心就被老鳖给吸了。村里的王铁匠老婆,连续两胎,生下的都是团鱼,又称为老鳖。游在河心,我也感到了极度的恐慌。潍河的王八比虾米都多啊!最大的老鳖都超过了锅盖,据说王铁匠老婆,只要来河里洗澡,那只王八肯定就来跟她亲近。有时驼着她逆流而上,悠哉游哉!游过河心,身体就能保持住平衡了。河西是漫滩,滩上长满了芦苇。眼下水大,有一多半芦苇被淹没在水中。有芦苇遮掩,同时我的脚也踩住了沙滩。露出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老天爷,我可游过来啦!”揉着眼睛,往河东岸一看,堤上有几十个人在奔跑、在瞭望。七八只小船已经下水,有两只小船已经往这边划了过来。
是支书王祥,另一只船上是我那个麻脸的哥哥。他们有疑心,怀疑我不会自杀,为了逃婚,可能潜游到了西岸。我的水性不少人都知道,就因为太胖,才没有被体校录取。凭本事而论,被选进国家游泳队的那两个姑娘,论技术水平还不如我呢!体校领导惋惜地说道:“这小姑娘多漂亮啊,就是太胖了!”游泳选手,各方面的标准极严。我也觉着纳闷,就农村那个家庭条件,怎么喝口凉水也上膘呢?事实上,我也承认自己不丑,母亲的基因遗传给了我许多,如果选美,我肯定有资格竞争。我在河水中浸泡了足足有三个多小时,小船去了下游,对岸不见了人影,我才百无聊赖地悄悄地爬上了岸。饥饿、疲劳、酸涩、惊慌又加上苦闷,四肢酸溜溜的,全身没有丁点儿力气。
看着对岸消失的人影,我感到失落,更感到了茫然,想想父母,心里就一阵阵的惆怅,宋家娶不来儿媳妇,大小头头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特别是王祥夫妇,肯定要恨死我了,如果真要是死了,找到尸体,他们也得大卸八块。戏弄领导,不判刑也得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别说是领导,就是平民百姓,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咽下这口窝囊气啊!何况宋斌斌的舅舅是县里的组织部长,跺跺脚,半个地球就得颤悠一阵。说不定会派出警察和基干民兵到河西沿岸来搜捕我呢!除了裤衩,我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拧干后搭在了树枝上晾晒着。天热,太阳白花花的,沙滩烫脚,半个小时就会晒干。
我知道,这片林子是双台的地盘,离村有一里多地。赤裸裸的,万一有人可怎么好啊!阳光下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肌肤是那样的光滑、细腻,亮白而富有弹性。我观赏着自己的肌肤,想想自己的处境,两手捂脸,眼泪顺指缝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太孤独了,今后的日子又会怎么样呢?也许是疲惫和苦闷的原因,我全身赤条条的,坐在树荫下,竟然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突然,朦朦胧胧之中,我觉着有一只大手在揉摸我的乳房,“嗷”的一声睁开眼睛,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差点儿把我吓得昏了过去。仔细再看,才发现是我家的“黑豹”正伸着舌头,吻舔着我的胸脯。“哎呀!黑豹,是你!你咋找来了呢?”看到黑豹,我感到一阵心酸又一阵激动。真比亲人还要胜过百倍啊!我慌乱地穿上了衣服,在畜牲面前,也照样感到了羞涩。
黑豹全身水湿,看样子是刚刚找到这儿,冒着死亡的生命危险。我先在它的脸上亲了亲,然后又从它耳朵内顺手掏出了裹着的油布,打开一看,是十张大团结,钞票中还夹了一张纸条,我轻轻打开,小声儿念道:“去岞山乘车,其他地方危险。剑彩。”铅笔字,歪歪扭扭的,仔细一想,剑书家考虑得非常周到:黑豹若找不到我,钱和纸条,也会完璧归赵,黑豹这家伙就是知道它耳朵里有“货”,轻而易举,谁又敢动啊!黑豹返回,见它耳朵空了,自然会想到,除了我玉秀谁又能知道这层秘密?黑豹累了,看到我,又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把前爪搭在我的腰上,后腿直立,不停地吻舔,又一个劲儿地哼哼。它的目光是那样的兴奋,焦灼而又喜悦。我后背靠着大树,手捧着它的脑袋,一边抚摸一边苦涩地安慰它道:“你咋游过来的呀?饿了吧?河水这么大!”可以想象,浪涛汹涌,激流翻滚,黑豹靠着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才游过大河,找到它的主人的?为了逃婚,我命都不要了,靠着平时的水性和胶皮管,拼命挣扎才游了过来。可是我的黑豹呢?又是以什么为动力,越过了天堑,舍生忘死,来传递情报?还有,犬类的嗅觉特别灵敏,可是它寻找的目标已过了江河,被大水冲泡后,那种气味就自然地消失了。黑豹游了过来,能找到这儿,很显然,就不仅仅是我身上它所熟悉的那种气味了,黑豹自身也许有一种特异功能吧!
有了黑豹,我不再孤独,也不再那么紧张和恐惧了。黑豹会保护我,我也有了一个暂时的伙伴和靠山。我穿好衣服,急忙对黑豹说道:“咱们快走,离开这儿。你能找到我,基干民兵也会找到这儿来的。”我们出了林子,沿着河堤往南急奔。再往南走,过了上游村,就是潍县的地盘了。但我不敢去县城,更不敢去潍坊市。宋斌斌的舅舅给公安局一个电话,加上基干民兵配合,西边的潍坊,东面的烟台,跟前的县城,车站路口,桥头码头,肯定会布下了天罗地网。只有南逃,从石埠过桥再回到河东,去岞山车站,或者是高密车站,乘车西去,才能把他们彻底摆脱。前面那个村子的村名叫朱里,也是乡政府的所在地。我去供销社,买了一件浅碎花的外衣,一顶草帽和五包饼干。在购物时,听一名男售货员问一位女顾客道:“敲钟干啥?没到上工的时间。”“抓逃犯呀!你还不知道啊?县里头刚刚来人通知。说有一个反革命分子畏罪潜逃,还是个女的,让集合民兵,赶紧去搜捕呢!
到河套里面,这大热天的,上哪儿去找啊!”我感到紧张,也觉得好笑。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不用化妆,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活动着。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权力,什么又叫愚昧。当权者可恨,愚昧者又是多么可怜啊!我领着黑豹离开村子,没走多远,一长队基干民兵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了,足足有四五十人,背着枪支,也有人拎着刀片,男男女女,好不紧张啊!我沿着堤下面的田间小路往前走。忽然听见后面有突突的声音,立足观察,大道上停下了两台挎斗的三轮摩托车。六名公安同时从车上跳了下来,握着手枪,指挥民兵开始了搜捕。好危险啊!尽管疲劳,一身冷汗又涌了出来。
我换上了新买的上衣,戴着草帽,领着黑豹,不慌不忙,像走亲戚一样。我估计他们是不会追上来的。河滩上的林子那么大,即使像梳篦子一样,也够他们忙活半天了。此时此刻,我不仅同情那些民兵,更可怜那六名警察。警察是专政的工具,也是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可是这些警察荷枪实弹,冒着炎炎烈日,竟是为了找个逃婚的。如果知道了真情,他们会怎么想啊?是心甘情愿地效劳,还是奋起抵制呢?事后我想肯定是前者。宋斌斌的婚事谁不知道,警察来捉我,以反革命的名义,除了讨好上级,拼命地巴结,还能有啥呢?黑豹陪着我逃难。饿了我们就共同进餐,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也许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吧,当我躲在棉槐后面的阴凉处撒尿时,黑豹竟敢舔我的屁股,眼中流露出淫光,是那样的迫不及待,那玩意儿也很快地钻了出来。
我大声斥道:“滚!你这个流氓!”吼着,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迅速躲开,不敢再看我。像犯了罪一样,表情和目光均流露出了内疚和惭愧……不过这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丈夫和我的孩子,但有一样,即使在深山老林中居住,我也彻底打消了再养狗的念头。狗就是狗,到任何时候都有它可憎的一面。岞山是个小站,快车不停,客流很少。但县城不通火车,所以说,全县的物资,化肥、农药、木材、钢铁、柴油、百货等等,全都经过这个小站转运。然后通过下(营)岞(山)公路,运到县城和其他乡镇。已经黑天了,我购买了一张慢车的车票。进站后,黑豹却让我犯了大难。我撵它走,“黑豹,回家吧!我要坐车走啦,又没法儿带你,你就回家吧!告诉彩彩,你完成了任务。再说了,我爹在牛屋还等你呢!回家吧!等过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咱们两个永远都是好朋友……”我抚摸着它的脑袋,理顺着它的亮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口婆心做它的思想工作,“回去吧!一会儿车就来了,你不走,我可怎么办啊!”黑豹也许知道这是最后的诀别了。晃动着尾巴,眼里噙着泪水,表情悲壮,迟迟地就是不走。
我蹲在那儿,它就把脑袋扎到了我的怀里,轻轻地摩擦,亲昵地吻舔,舔手心,舔手背,舔了胳膊又舔我的脚面。没有语言,只有动作,紧贴在我身边,寸步都不离啊!见它如此地留恋和依赖,我原谅了它白天的过失,羊马比君子,都是生灵,谁还没有过失的时候啊!快天亮的时候,列车徐徐地在小站上停了下来。上下车的旅客不多,冷冷清清,又赶在了黎明。我上车了,万万没有想到,黑豹从栏栅外窜了进来就要上车,值班员大喊:“哎哟妈呀!谁家的大狗?快来人哪!是条疯狗吧,我的妈呀,这么大的个子!”其他车门没开,仅仅开了这一个车门,我站在车门上大喊:“黑豹啊!回家吧!回家吧!别送我啦!”我觉着喉咙发堵,鼻子酸酸的,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滚落下来。列车就停了两分钟。黑豹受到了阻拦,就龇着牙齿,“呜呜”地吼叫,“呜汪!呜汪!汪汪!汪汪汪!”一边吼叫,一边转着圈子还想上车。警察过来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警察掏出了手枪,我急忙大喊:“黑豹!快跑啊!警察要……”要字刚刚出口,警察的手枪就响了,“砰”一声,“砰”又一声,黑豹呜呜叫着,脑袋上喷血,扑通一声就栽倒在了地上。我的眼前一阵黑暗。火车开了,站上的灯光很亮。我脸贴着门上的玻璃,猛然又看到黑豹挣扎着爬了起来,满头是血,一步一步,又追了上来……
直到火车拐弯,我似乎还能看到黑豹仍然在一步一步地追赶……我闭着眼睛,贴着车体上的铁板,一点点地蹲了下去。心如刀绞,肝肠欲断。爹在牛屋盼着,剑彩包括她的父母,也肯定在翘首以盼。可是黑豹,永远永远地不能再回金家口了!车到潍坊,天已经大亮。我看到了玉海,那个异父同母的哥哥还有王祥和村里的七八个基干民兵。公社的一名副社长大喊:“这趟事,非常关键。都上车检查,一个人一节车厢!”我两边一看,大部分旅客都在睡觉,有仰有趴,也有刚上车的,拎包提伞,寻找自己的座位。我也急忙用草帽捂脸,靠着坐席,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也不敢再动了。心突突跳,紧张到了极点。
多亏火车马上就开了,关上车门,但窗子都还开着。我听车下面嚷道:“没有哇!我挨个座位都看了。再说了,她也不可能从岞山上车!”“那可没准,还说不准从高密上车呢!她有文化,又懂得车次!”突然我哥哥的声音说道:“这节车厢上有一个裤子和鞋子像是玉秀的,但上衣不像,又戴了顶草帽!怕弄错了,我也没敢掀草帽看看!王支书你说……”“哎呀!玉海,你真是个棒槌!”是王祥的声音,责备他道:“你们是亲兄妹,她换了衣服你也能认出来呀!再说了,她就不会换件儿衣服?赶紧上去,再好好看看!毁啦毁啦,妈的,车开啦!”玉海跺脚也于事无补了。“哎呀,这事干的!这事干的!差了一步……”我的婚事砸了。哥哥玉海和支书王祥自然也就砸了美好的前程。万幸的是,车到昌乐时,他们并没有追上来。或者看走了眼,继续在等下一趟车呢……车到济南,我刚出出站口,王剑书就兴奋、激动、忘情又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噙着泪水,喃喃地说道:“老天爷,玉秀,真的是……你啊!……这两天,我都快要急死啦!”当着众人,他就把我紧紧地拥抱住了。
我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疲劳、恶心,四肢酸麻,全身无力。在站前一家旅社,不吃不喝躺到床上,一口气就睡了三十多个小时。噩梦成串,梦见了黑狗,也梦见了我本分的父亲。梦见了支书,也梦见了朱校长……第二天醒了,全身仍然酸软无力,昏昏沉沉,额头也仍然是撕裂般的疼痛。剑书买了济南直达佳木斯的车票,在济南没敢久留,我们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黑龙江。听剑书说,他的舅舅在小兴安岭的大山深处,舅舅是连级干部转业,如今是那个林场的行政一把手。因为姥爷和姥姥都去世了,舅舅和他母亲在感情上又不怎么太好,始终没有走动。如今是无路可走了,才硬着头皮,不得不来投奔这门子亲戚。人生地不熟,就是到了山里,我们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呢?
黑龙江地域辽阔,人烟稀少。特别是过了哈尔滨以后,火车风驰电掣,路边很少能看到村庄,除了湿地、草原、沼泽、森林,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地。庄稼墨绿,土地油黑,虽然荒凉,看在眼里,又给人一种自然的惊喜。那时候自然灾害才刚刚结束,尽管能填饱肚子,但一年四季仍然很少能见到点油腥,金家口是个大村,五百多户人家,两千多口子人,全村人均才一亩多地。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经常为了一垄地的耕种权,彼此之间就大打出手。相比之下,这儿的土地该是多辽阔啊!扎下了根基我才知道,这儿的一个公社才仅有四五个大队,人口不足三千。跟我们一个村的人口不相上下,围子公社七万多人,而黑龙江省的饶河、逊克、孙吴、嘉荫、同江、抚远县呢,平均人口都不足十万,这还是三十年以后了。而在六十年代初期呢?仅一个围子公社,就远远超过了这里一个县的人口。地多人少,不荒芜着,又有什么办法呢?王剑书舅舅的名字叫田景宽,单位的名字统称是“黑龙江省森林工业总局鹤岗林业局鸡爪子河林场”。林场离市区还有八十多华里,不通汽车,也没有其他机动车可通。市内到林场,只有一条简易的沙石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