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那个时候还在传说里,我从没见过一面。当然我反对的声音犹如蚊蝇之语,不足一道。应该说,有过那么一段对峙的时间,那会儿我寝食难安。忽然有那么一天,我不得不改变了态度。事情起因就是御医的话,它在私下流传,他们都在说父亲是一个不育症患者。毋庸置疑,御医的话比那些宫女私下揣着的秘密更为确凿。
这样一来,一切昭然若揭。要么我继续一如既往地生活,要么我悄悄地被贬为庶人。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真相。最后我不得不同意了祖母的决定,那会儿,我对于奢华富贵何等贪恋。
就从大婚之日起,我其实处心积虑,且在心里储存了疼痛,仇恨也由此生根。虽然小时候,请来的武师教过那三脚猫的功夫,但也足以在无数的暗夜里揣着刀子出门。白天里我是一个王,夜里我要成为一个复仇者。当然我的弑父行动,并没有成功,我每次伏壁听见那孱弱的鼾声,还有看见那清癯的面容,我总折身而返。我在这点上无疑是懦弱的。我终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在一个夏天雨夜,他悄无声息地离去。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曾受训会磨墨的猴子。后来这只灵性的猴子不知所终,有人说它挣脱了枷锁,跳出墙外,有人说,被阉人送到了马戏团,也有人说它和父亲一起埋入地下。
守孝的时日一过,就像捆绑的绳解开一只贪婪的手。我开始发现枕边的妻子,肤若凝脂,那简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现。得承认,她的确环肥燕瘦,可人无比。我们终日沉迷那肉体的游戏,当然我们也是一天天尝试,一天天上瘾,那玩意儿不亚于罂粟。
自从有人找来了胡僧,我们颠鸾倒凤的生活更是风生水起,趣味似平生未有。
5
那年,师父走前无意遗留下了一本经书,至今我都没有读懂。上面的字很陌生,且字形歪歪扭扭犹如蝌蚪。我偶尔听师父读过,它们有着古怪的读音。即便如此,我还常常手不释卷,它对我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后来我在父亲那里发现了另一副本,还是父亲告诉我,那是炼丹术。父亲对于死亡有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豁然,因此炼丹术在父亲看来是有悖常理的蛊惑之技。父亲只是研究那些蝌蚪文的结构,而且以他固执的书家眼光,对于其他,他嗤之以鼻。
我还记得弱冠之年的夜晚,筵席初散,天上云如车辙,冠木披霞,父亲目光邈远,他说,大丈夫要轻生死,重道义。事实上,师父就是在那晚不辞而别的。我知道父亲的话里含着对师父这么一个饱学鸿儒的鄙夷。
也就是在那晚上,我结识了那美妙的伶人。她白璧的身,还有笛鸣般的嗓音,她团团软软如绿萝,至今想来难以忘怀。看戏闻香识女人,是我弱冠仪式上的一个重要的环节。据说,我父亲也这样过,双眼用布蒙黑,然后在一圈佳人前走过,她们有着沁人的体香。
我对于那伶人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自从那天殿堂密室的相遇,我有点失魂落魄,我不知道师父的出走遁隐是不是对我的失望。总之,我不再言听计从。加之,阉人们暗地里纵容,我对于伶人的喜爱无以复加,也就是在那年,我让人找来了工匠为此造了一座楼阁,它像一个谜一样。它有一个入口,曲径通幽的楼里重门叠户,变化无穷。起初我完全是为了将伶人藏匿其中,后来有人怂恿,一座迷楼才沦为一处寻欢的乐园,他们为我搜罗来了天下无数的美女。
这是我大婚之后两三年的事情了,有一阵子人们无法找到我,我就像烟缕一样消失掉了。
这座迷楼不可谓不巧夺天工,可后来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我曾经勒令查处,却无法找到纵火犯,最后不了了之。就连那个工匠也神秘失踪,当然,他的那门能工巧技更是从此绝迹。
几乎就是那把大火将我的肉欲烧成了灰烬,按照我祖母的话说,由此我真正成年,有了贤王的气象。有人说,肉欲一场如淬火,煅成了好钢。
随后,我结识了来自夔门的诗人。
6
诗人衣衫飘飘,在一处旌旗飘飘的客栈喝酒。他额头宽广,面部静谧,双目清澈如潭水。
如果我不在那时养成了乔装出游的习惯,我是无从结识诗人的。我出游的目的除了体察民情之外,就是结交奇侠能士。那里,京都的冬天,雪光遍地,但也掩不住热气腾腾的繁华。街上吆三喝六,摩肩接踵。
临午的间歇,我和一个侍从上客栈饮酒。只见邻轩近窗坐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他神态淡然,小声地啄饮。我坐在了邻桌。我们的相识由一盏酒开始。诗人告诉我他是路过京都,他将去关外省亲。他从南方行至北方,一路水陆风尘。他说他行走了无数个日夜,住过无数个客栈,饮过无数杯热酒,当然也勾栏酒肆,阅人无数。
纵然如此,吾最爱京都。诗人感慨着一仰脖子,杯子见底。诗人说他省亲回来,会在山上住一年,京都住一年,交替的生活将有益于他的身心。他讲述着一路上的奇人异事,道上传闻。
我以一种匿名的身份和诗人交往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月余他离开京都。毋庸置疑,由于我们的友谊诗人留下了诸多诗篇,在后来广为流传的就有《凤凰歌》、《与襄听〈文王操〉》、《西麓别》,这些篇目大多是我们酒酣耳热之际即兴吟唱所得。
且听我吟唱一二:江清月白声绝响,夜阑襄静弹《文王》。再如,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还有,星宫之君醉琼浆,羽人稀少不在旁。
诗人包括世人大概没有人知道那个叫襄的富贾子弟其实就是区区本王,或许这要成为一段佳话中的秘闻,成为后代考证索引的一部分。
诗人离去之后,我有那么一阵空虚不少,虽然我们就喝酒、吟诗、泛舟,甚至也会去那些烟花陋巷。我常以诗寄托对故人的思念,因此,我自己也觉得我的诗艺渐进不少。他的出现,是我的生命里犹如神来之笔的华彩。
我还就是从那年开始成为诗集版本的搜集者,祖母和妻子惊讶于我这个古怪的热情,完全是在他们的视线里,那些纸卷逐渐一一起高,以致汗牛充栋。其实,我在那些坊间印刻的字里行间寻找诗人那飘忽不定的踪迹。
世事苍茫,我至今也没有见到过诗人,他的离去像是遁入虚无。有时,我在灯下短暂的瞌睡里醒来,怅然不已。久而久之,我会向我那个侍从求证:我和诗人的交往是曾经过往的真实还是缘自我的一场雨浇年华的虚构?
7
烛火快灭了,又何妨,月色上了树梢。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在那藻井边上的玩耍?我是经常被那里吸引的,唱词里就有很多人投了藻井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我就经常平白无故地想,我的母亲住在这井里。就在你走后的若干年一个秋后的下午,人们将那个藻井填平了。其实我并不知道,那里埋了我一度喜爱的伶人。后来一年逢重阳,宫殿整修,那里已无从勘寻。
那个关键的日子就从那藻井边开始的,忘了功课,我们正在玩耍,我们捕蛐蛐、油蛉或者其他什么小屁虫,我们经常在那地带滞留不去。天色渐暗我们竟然浑然不觉。后来有人提着素娥宫灯来找。此后,就没有再见到过你。祖母编谎,我还相信了。她说你生病去了遥远的乡下。她后来找来了新的侍读。而我经常以鞭笞那个家伙的方式来想念你,那个家伙总不吭声。
那家伙后来死于一次游戏,现在想来愧疚不已,毕竟他是因为我而亡。那时候冰天雪地,我任性而为,要他效仿古人从冰下取鱼给我吃。我还记得他在薄亮的冰层上走动的样子,此后他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全身一阵痉挛。然后随着一阵冰裂之声,就瞬间没了身影。这是我第一次杀了一个人。
我显然闯下了大祸,这个溺水而亡的家伙是另一个郡王最为疼爱的十一子。他的死,激怒了那个郡王,他的野心也完全大曝天下。所幸的是,我朝的将军还算勇猛善战,迅速平定了叛乱。这是结果,平息是平息了,过程却要煎熬百倍,因为个中含着各种明暗不等的交易,这不细说也罢。总之,他们那些逆贼被在离城池一百丈的密林悉数拿下。你要知道,如果一个国度,没有一个个铁打的汉子,锃亮的铁器和傲人的坐骑,那多么难以想象啊。
祸端当然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也不是从你走的那天子时开始的,而是在更早,甚至你我没有出生的时候,一切命里注定,权力财阀、宫闱之争。当然,具事而细,还是从那天你走时讲起吧。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也是自小就在一起,情同手足,你的家族被发配到遥远的铜陵,其实是我父亲在护佑你们。如果你们不走,一个月后,也必然和另一个家族一样没顶灭门。
那是一场多大的灾难,所幸的是没有降临你们的头上。那个时候,我为之暗暗祈祷过多少回,也暗自为之庆幸过多少回。就在前天下午我们一阵跋山涉水之后,抵达这里,我是多么欣喜啊。你们现在犹如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真要使我挣脱了那无尽的奢华。那色泽靡丽、纷争迷乱的生活于我又有何干呢?
你为何低首不语?我说的话完全是来自肺腑。这,对,就是这儿。我从没有见过你的脸颊一朵红云是如此妩媚动人。
8
(阙如)
9
忽地,我想起昨天过午时分,在树林里挖开的土坑见到那一摊白骨,阉人告诉我那便是我的母亲。
此地处半山腰,风水还算不错,“山如铸铁,水似流银,杂树环合,苍松庇盖”。
看着他们将骨殖装进了一个匣子里,我流下了眼泪。我夜行出宫,就是要将母亲悄然带回。我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使她能埋入应有她的皇陵。当然,我将又要面临一场斗争。
此刻,月色如银,竦听寂无。她侧身过去,露出动人心魄的肩胛骨。像一双竖着的翅膀。我无法想象能在这个地方遇见她。她13岁之前一直是一个男孩,作为她的家族秘密,谁也不知道。
作为一个世袭侍读家族,或许我能理解她父亲的惊惶不安吧,他在这朝成了一个家有九凤的家族,他为了不辱没祖宗,冒欺罔之险,将几个孩子里最疼爱的她当成一个男孩,送到宫里。我这才想起这么几年来她的影像,还有她家准时出现的用人。那是一个双目充满警觉的中年男子,步态矫健,话语铿锵。她刚才说到那个用人是她最亲的人,没有之一。用人在他们到了铜陵之后不久,就被一只豺狼吞噬。
他是为了保全我。他一辈子的使命就是为了保全我。她这么说。这个用人的传奇在于用一个死人之躯杀死了一群豺狼,她讲完之后唏嘘不已,我则叹为观止。
用人随身带的那个毒药是千古罕见,一粒足以夺命。为了牢守她是一个女孩而非男童的秘密,他除了发誓毒咒,还在内襟夹里藏了毒药好多年,即便回到铜陵。豺狼盯上他们是在一个温煦的下午。他们在山上迷了路,他们虽然能依稀看见庙堂的琉璃瓦当,也能依稀听见午课的钟声,可就是峰回路转。
他们循着钟声方向行经一个小山脊的时候,豺狼尾随而来。用人护她,一直待到她登上了树冠。可是用人并没有上来,而是向另一个方向奔去。第二天人们在树冠上发现了惊魂未定的她。而那个老迈的用人只剩下几片破布碎片,还有一摊摊的血迹。在这些事物边上不远,是四五只豺狼毙命在稀疏的林里。
她还时常因噩梦而坐起身来,此后总是失眠。这是她一生仅有的噩梦。她说她也时常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有时候她也会看看书,弹弹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那个民间流传甚广的琴者桐就是她。桐的影迹充满了传奇,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她,只是说听过她弹琴的人,可以不吃肉,不喝茶,不读诗书,不事功名,不交欢女人,总之她被传得神乎其神。
就在我们携手上床之前,她从里间抱来了一把素琴,那果然有一段传说中的焦尾,漆色褐红,还有冰裂断纹。莫非和我那一把是玉涧鸣泉之和?她放在一弯月牙窗下的太湖石上,在弹拨之前,她告诉我,她和她的父亲曾拥有将近九床之多。其中不乏“一天秋”、“忘忧”、“环佩”等名琴。
她一番焚香皂手之后,开始了弹奏。那果然名不虚传,而且还是用了失传已久的“间歇调”。此后大约一曲之后的工夫,我在她的玉体上找到了弦、轸、雁,把她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把旷远自在畅美怡人且柔润的鸣琴。
再之后,她向我道了一声:晚安,陛下。然后转过身去,留给我的是她的白璧玉体和那一袭奇幽的乌发。
2010年1月24日星期日灯下,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