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晴嫂正在水边淘米,对岸的积雪使水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水面浮冰时不时向她手中的淘箩子和她的手涌过来。她冰冷的手现在开始火烧火燎的了,感觉不到怎么冷了。她的手在米粒中划着。小龙将手电调皮地射向空中,并且不停地挥动着那无限长的光柱。黑漆漆的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道白色的痕子。她要小龙将手电照着她的手,好让她看清混杂其中的沙粒,把它清出来。小龙只得降下手电光,水面上马上亮了起来。浮冰也晶光闪闪。
她屁股后面的路上有人陆陆续续地正回家去。看样子他们刚刚作完礼拜。在无名村,已经有很多人开始信耶稣教了。他们操着手在天要晚的时候从家门口踱到那里去。像踱到上帝身边去那样虔诚。其实没有多少人理解他们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去做,只是带着一股好奇和有别于收获庄稼的兴奋,走向周寡妇家那间老屋的。
周寡妇是一个好人,好人总要到上帝跟前去的,前年,周寡妇被上帝招了去,就留下了一间老屋,以前周寡妇在尘世时,阿晴嫂去过一次,里面很有条理,显得很干净,放了很多长凳子。里面经常挤满了人,比识字班时的人还多,狭窄的墙面倒磨出了亮光。那还是土坯墙,风吹日晒,却不曾倒塌过。现在仍然那样,像一块黑黝黝的大面包遗落在平原的田野上。
可以说,如今家家都变了,楼竖起来了,身上的钱包鼓鼓的了,泥泞小路铺上了红砖,摩托车在上面驰过时,还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脆脆的,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周寡妇留下的老屋了。现在只有一些老人操着手从田埂上的暮色中走过去,靠近它。年轻人有更多的娱乐了。现在玩儿的去处也多了,不必要到那个充满头油味的地方去。他们还嫌那儿脏呢。阿晴嫂就去过一两次,此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去过。但是她还想得起来,那里的场景,和那个看门的聋老头。无名村的礼拜是一天早晚两次,她第二次去的那天早上到得比较早,聋老头刚出过恭,从屋后嘴含着一条红球裤带走过来给她开门。他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在口袋里找钥匙,鼻子还流出了长长的鼻涕。手不够用的样子。她要他把裤子先系好再开门不迟。她说了两遍。聋子怎么听得见她的话呢。聋老头是无名村的五保户,周寡妇到天国以后,人们就让聋老头来守门了,他给阿晴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路上老人的咳嗽和说话一阵阵地从身后传来。使她想起了她去做礼拜的那个早晨。
阿晴嫂从河边站起身来,她直了直腰。那些害人的沙粒使她蹲在冰冷的河边拈了很长时间。本来可以在家里的自来水龙头跟前洗的,可是龙头一拧里面流出来的水像脓一样又黄又臭。那水还能用吗?乡水利站的老赵来看过一趟之后就没有影子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人不能不吃水啊。到河边去,好天不要紧,下雨变天的就不容易了。阿晴嫂这几天已经在考虑是不是有必要在院子里打一口井了。就在她想着那口井的时候,小龙猛地惊叫了起来。他的嗓音像指甲划在玻璃上那样尖利。
手电从河畔滚了下去,停在了冰层上。她放下手中的淘米箩子,伸手去够手电。可是够不着,她捞起水中的一块冰去够。手电在冰层上开始移动起来,光柱旋转着。你看到什么了,胆小鬼,吓人大怪的。她责怪着小龙,手电愈来愈近,就要到手边了。忽然,光柱像内侧一扫,便扑通一声入进水里。小龙已经停止了喊声,他睁大眼睛看着手电在冰下的水里下坠。直至落定不动的光柱在水里伸直了身子。阿晴嫂只得站起来,算了,为一个手电,自己滑下去可不划算。她拎着淘米箩子和小龙往回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河面上的光亮渗进空中,蓝幽幽的,极其迷人。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阿晴嫂在黑中摸到了她儿子的小耳朵,并且轻轻地揪了一揪。可是她的儿子却不再说一句话,只是小手紧紧地抓住妈妈的手。
2
他到达罗城的时候天已经落下了帷幕,天异常地冷。车子里的人一个个跳到了干冷的地上。他抖擞抖擞了一下身子,跺了跺脚随即也跳下了车。远处的罗城山显得异常得美,缥缈的积雪发出微微的紫蓝光。似乎就在它的脚下不远处,有一排移动的光亮,那无数光点仿佛被一根线穿着向前牵引而去。它的移动是平缓的,带着一种低低的轰鸣。一个小时前,他还很舒服地睡在它的卧铺里面。下了火车后,他又转乘了一路公交车,才到达了韦镇。没有想到,火车和他告别了一个小时,又出现在眼前。罗城山在平原上显得有点突兀,它仿佛突然间从平地上冒出了一大块似的,在火车头跟前形成了一道屏障。似乎就在你的惊诧间,火车已从山体的西侧绕过去,山影和隐隐约约的灯火正在窗玻璃上跳跃着。山带着滚滚的轮子慢慢地再伸到了无尽的平川上去。
他刚下火车的时候,就立即向人打听往韦镇的车还有没有。水果摊上的一个老头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告诉了他,在候车大厅的东侧有一个停车场,你到那儿去,那儿全是往韦镇去的车子。他果真看到了那排列整齐的车辆,旁边站着不少人,邀客的招呼声不断。快要落山的太阳将光亮照在远处的车窗玻璃上,他偏了一偏头,向他们走了过去。几乎同时有几个人拉住他的胳膊,这个叫他上她的车,那个叫他坐她的车。他有点不知所措。说了一声,到韦镇还需要多长时间?他的口音暴露了他是一个外地人。一个嘴叼着香烟的小伙子,二十来岁。他说,早啊,起码一个小时才得到。他的神情告诉他,他有点不在乎他这个外乡人。他决定就上这个人的车。很快他就坐进了小伙子的车。他的个子比较高,因此他进门的时候,额头被撞了一下,他揉了一揉。已经在车里的人看了他一眼,立即调转头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他跺了跺脚,他的腿确是麻木了,他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的车了,现在又不得不坐下来。他将衣领下意识地竖了一竖尽力遮住脸上的那道伤疤。
车子在行进的时候,天在窗外黑了下来,他的视线只好转向窗内。窗外田野上的积雪发着白光向后流去。现在他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远处移动的亮点。小伙子司机告诉他,他应该在这下车,到了韦镇的话,你还要坐回头车的。没错,我干吗跟你撒谎。他有点弄不懂手执方向盘的家伙什么意思,他的嘴翘着,没有更多地向一个外乡人讲解的热情,他不耐烦地说,你的地址上韦镇无名村就是在这儿。不错,就这儿。他甚至嘲笑起他。竟然有人嘲笑他。他真有点难以忍受,但是还是控制了自己。手上那个写着地址的纸条沾满了他的手汗。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头和其他的几名头扎三角手巾的妇女告诉他,他确实是应该在这儿下车。无名村的人都在这儿下的。他只得手捏着纸拢了拢包。门呼啦一声开了。他跳下了车。可是眼前,除了不远处那山上隐隐约约的灯火,眼前没有村庄的迹象。
他怔怔地望着四方,在移动的亮点,田野上黑黢黢的影子,村庄在哪儿啊?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开远了。他有点懊悔自己应该在罗城先住下来再说,或者干脆一脚先到镇上也好,可是现在,他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个移动的光点还在运动着,火车的头尾已经看见,那么长长的一节,像一节被拉直的长长的焰光项链。
是插在路边的一面粮棉试验牌牌子提醒了他,不错,这是无名村,上面标得清楚不过。他还必须向前走,沿着这条砖头路。
他向前走着,右侧的高路桥离它愈来愈近,他搞不清楚是路向它斜过去,还是公路桥向路斜过来。身后那条刚走下的路面的车灯光告诉他,他已经走了很远下去了。村庄的灯火也愈来愈近。他上了一道水泥桥,倚在栏杆上抽了一根烟。他确实走累了,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那边路上这时候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地咳嗽着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然后离他愈来愈远。他望望了田野上的灯火,隐隐地还能感觉到那些微的白光是田野里未化的积雪,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如果不是这一次的事情,他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到这个地方来。还不错。不过,这笔钱必须追回来,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想起了那个人的交代。他挪了挪肩上的包。下了微拱桥,右拐走上了紧冻的路面。
他先是看见有人的手电在空中划来划去,不一会儿,停了下来。然后河面上一团亮光。他走近了。有人在淘米。他站下来看了一会儿。
大概是自己刚才在走路的时候,衣领耷拉了下来。露出了脸。小孩尖叫了起来。他立即隐到侧边去,他躲到一棵树和一堆草的背后,他不能暴露自己,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他的手脚相当快。他们是吃这行饭的。手脚是硬功夫。他屏住呼吸。小孩确实是吓坏了。其实那道疤也没有什么,只是你猛然一回头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你身后,香烟的红光照亮那道伤疤的脸。这无疑很让人害怕。
换了我自己也会的,他想。
3
雪后的天,异常晴朗,太阳照在田野上,更遥远处的天际朗朗地廓清着视野。他从屋子里出来,在门口一块平整的地上,一条狗站在一堆积雪旁边寻找着什么,它现在不咬他了,这家伙还是很有灵性的,如果不是它咬着聋老头的裤管,聋老头一觉睡到大天亮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站在门外正手揣寒气惴惴不安地敲门呢。他向它吹出了一个感激的口哨。狗依旧埋着头,这儿嗅嗅,那儿嗅嗅,他哈了一口气,环境不错。空气里荡漾着乡野的气息。那个聋老头对他住下来没有异议,他说的话他根本听不见,就径直将他引向一间小房间。他昨晚住了下来之后,一夜没有睡着觉。他希望这一次解决得尽量圆满点,尽量从速。他做这一行当有好些年头了,过去的生活似乎历历在目,充满了冷酷和血腥。他躺在床上,望着在白色粉墙上照出一个巨大光圈的那一盏灯泡,陷入了沉思。隔壁的聋老头咳嗽得很厉害,他似乎感觉到了墙壁微微在颤。
他望了望天,远处的村庄正升起炊烟,他第一次听见乡下的鸡叫,新的一天展露在脚下,想象昨天,再想象一下这几天的车途劳顿。聋老头从屋里也出来了,他擤了擤鼻子,一小坨淡蓝色的鼻屎,坠在他的手上,像一个什么翡翠。这时候他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丝歉意。这么冷的天,而且昨天到达这门前已经很晚了,他惊醒了老人的梦。老人还给他开了门,留他过宿。他丢了100元钱给老人,老人说什么也不要,指了指堂屋墙上的一张斑驳的耶稣受难图,说不要钱,不要。他还是将钱甩在了一条长凳上,然后挎起包,开始走了,他要去勘察一下,这是必须的工作。老屋在他的身后愈来愈远。早晨的太阳照在那乌瓦上,确凿,而不缥缈。他知道,他的工作开始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向聋老头挥了挥手说再见。聋老头已经转身进屋,他根本没有见到,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就这么挥了挥手走了。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来打扰。聋老头同样也没有听见。
无名小学旗杆上的红旗正在风中飘荡,它的红色屋瓦在麦田的绿色映衬下更加显得鲜艳非常。他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节课了,小学校没有围墙,只有一条环绕的护校河,河不宽,倘若从田埂上助跑的话,一只猪或一只狗也能一跃而过。他的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村庄,家家的山墙如果忽略檐口的话,几乎就要连在了一起。它们一字东西走向连成一个横队。他到达跟前的时候,才感觉到在乡下,眼里的距离不是距离,腿上的距离才是真正的距离。
小学校里传来学生喧闹的声音,他们在操场上跳跃玩耍的影子还可以看得见。有一个小孩还向他看了一眼之后又继续他们的游戏去了,孩子就是这样,心里鼓满了乐趣。他还看见一棵大榆树上挂着一口钟,他几乎还看见了那根时间的舌头似的钟锤。
他进入到庄里的时候,钟声响了。孩子们上课了。游戏被终止。
有一个妇女,三十岁左右,脸异常地白,头发有点蓬乱,模样看上去还算俊俏,她正在墙根后的沟里刷着马桶,这是一条污沟,水发墨绿色,沤在水里的树段子抽出的绿牙尖尖地冒出污水的冰面上,她将马桶在污沟的冰窟窿里活动着,黄色的液体汇入其中。他隔着沟问道:请问,你知道黄景明家在哪儿吗?呃,黄景明家,在前面那个庄子,那一排房子中楼房最好的那个。
哦。谢谢你了。
用不着。女人说完又去搅她的马桶去了。
4
黄景明到家的时候,也是在黑夜。阿晴嫂以为是一个偷鸡贼。偷鸡贼经常这样光顾有土坯院的人家。他翻墙而过,破麻袋落地的声音惊动了起来小溲的阿晴嫂。阿晴嫂推了推5岁的儿子小龙,小龙睡得很深。阿晴嫂没有法子,只得在屋内故意大声地咳两声,意思是告诉对方我是知道的,你还不走人吗。可是翻墙进来的家伙并没有理会这些,相反他反而堂而皇之地往堂屋这边来了。阿晴嫂前几天就听说偷鸡贼来了,好几家的鸡都被偷了。有的连鸡窝都抬走了呢。有的人家第二天发现墙上一个大洞,鸡子毛都不见一个了。太阳一落山,阿晴嫂就将鸡窝拉进了室内。没有想到这家伙直奔过来了。自己家里还没有装上电灯,如果装上电灯的话,一拉绳子就可以把小偷的脸看够清楚,肯定是熟脚子,否则不会这么驾轻就熟。可是家里没有钱去装什么电灯,生活比别人慢了一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是钱给你摆在那儿,还有一个先拿到后拿到呢。不过人还是要脸的,老是这么烂泥涂上墙,也不是个办法。看见人家青砖大瓦房,再想想自家那往下掉渣的小泥院。心里总不好过。人总要赶赶人的。阿明这一次不出去不行。外面钱好挣一点儿。闲在家里也是闲,地里一个人就够了。到外面去到底弄几个钱回来,在家里,地里长出钱来吗?她当时是这么对阿明说的,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说错。要是早一点儿有钱,早一点儿装上电灯,贼就早一点儿跑掉了,而不是现在这样胆大包天。愈来愈近。她坐在马桶上听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就这么让那个该死的家伙将鸡子端走。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一个一个喂大的。她暗中摸到了火柴,她划了一根。可是很快闪了一下又灭了。就在她划第二根火柴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阿晴。我是阿明啊。
阿晴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阿明?她揉了揉眼睛,确实是的,只是头发蓬乱,眼睛还有点红肿,像几夜没有合过眼,他的脚跟是一个粗麻布口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看上去还挺重的。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阿明说,我肚子饿了,你赶紧先给我弄点吃的吧,填饱肚子再说。我真的饿死了。阿晴嫂立即掌着罩子灯进了厨房。厨房的黑暗被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光圈。阿明的头投在了墙上,显得异常的大。阿晴嫂说,我开始以为是偷鸡的呢,怎么也想不到是你。阿明说,家里最近有偷鸡贼了。是的,我倒担心死了。生怕鸡子被人家端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