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专注,再专注点,您就可以成为我,也可以成为他。
——题记
1
从前在铜陵有一个寺庙,寺庙荒废很久,有一年一队官兵途经那儿,有部分人留了下来,绝大部分只是借宿了几晚而已。留下的官兵成了僧人,此后寺庙开始香火兴旺起来,远近闻名,要知道,以前它只不过是一个小庙,一个很小很小的庙。后来这些僧人又还了俗,进了城,成了冠盖京城的权贵或者达人。这中间,经历过多少人与事,无论烽火硝烟,还是血流成河,但是这些都过去了,现在铜陵山寺庙还在,峰林群立,那些舍利塔里当然没有多少真正的僧人,另一些人的骨殖是供放在豪华宗祠里的。你知道,这个中差别,何止千里万里。
总之,他们在小时候就告诉我庙宇和权力之间那种丝丝缕缕扯不清的关系。除了这,他们还跟我讲了师尊的力量,我成天诵读的是那些虽说陈词滥调的东西,但是我又不得不这样去做,因为那是我将继承道统必须拥有的,至于什么是道统我也是大概在15岁才明白过来。我记得那天有很浓的霜降,屋脊和树干裹着一层细茸一样的白色物质。父亲双手缩在袖管里,他倚在一扇巨大的红漆门上,眼睛眺望远方。你的目光要学会放出去,愈远愈好。请来的师父教读那些经典就是让你能学会眼观六路,让你明白你的道统在四面八方,我父亲很坚定地说。他留着唇须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言语有时候谦和,有时候亢锐。
在众人看来,他是一个时好时坏的王,他的脾气曾经让很多人为之苦恼。的确,他发脾气的时候很是吓人,比一只激怒的狮子还要可怕。这样的时候一年四季总有那么几次,往往和边疆告急,胡人南下有关。在一些事情上,他总和祖母起一些争端,奇怪的是那些人却总是三缄其口,或者假病不朝。后来我明白他们沉默是因为祖母的存在。父亲自幼聪颖过人,他并不糊涂。只是他不想过于顶撞他的母亲。当然,偶尔会有几次,那是他忍无可忍之际。最后,多是以和解告终。这些已经写进了当朝事典。
其实,祖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她不容许父亲的率性将局面弄得不可收拾。祖母的存在我一直以为就像马车的缰绳,稍有不慎偏离大道的时候,她总会那么动一动,路由此变得更加开阔顺畅。父亲的爱情曾经是他和他母亲博弈的大事件之一,在一次围猎活动中,他结识了邻国的公主,她自然貌美如花,那是他弱冠之年,他俊秀挺拔,两人一见钟情。他执意要娶她,而他的母亲执意不肯。这里面含着一个秘密,那就是那个邻国公主本是祖母当年和她的兄长乱伦生下的,这我还是在以后翻阅那国的逸志得知的。
话说就从那个时候父亲开始养起了鸽子,起初还能写点诗词,飞鸽传情,后来一个阉人告诉他,人们在城门外的林子里捕获了鸽子,烹了喂狗。那个告密的阉人被秘密处死,父亲自此再也不去围猎,也不再养鸽,他深居不出,开始书画怡情。他在这里找到了乐趣,他将自己众多画作融入了所有的典藏之中,不分彼此,天长日久,他自己也难以分辨。至于那些专业鉴赏的人也无法认出真赝。父亲和母亲的结合纯属政治联姻,他们能在一起,完全有赖于母亲的温俭恭让,父亲本质上的和善。
后来的事情像是重复典籍里的尘事,母亲认识了一位征战凯旋的将军,他们之间有了电闪雷鸣般的私情。他们的爱激怒了父亲还有祖母,从此母亲从她的锦衣玉食里消失了,谁也没有再见过她。
当然,我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我会和她以另外的形式在此相见,虽然只是她的一具尸骨,但是她终究是我的母亲。
你看这是不是和典籍里记载的那些事很像?这就是历史。我读过很多典籍,你也一样,那会儿你陪读在侧,我们虽然顽皮,但是功课一点也没有拉下过。那年如果你不走,或许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或许会成为一个郡王,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他世袭多年,仗着你家祖茔旺运,还有你家祖辈血脉里的机敏聪慧。当然,我会封赏很多田地、美眷、弩车、精器、贵皿。我从不吝啬,我这点要比我的父亲甚至祖母好得多。
至于,那年情非得已,如果执意留你,或许也有一种可能,你身首异处,成为乱刀冤魂。那年是个多事之秋,或许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这些难逃的渊薮吧。不过,孰料你是女儿身,或许是另一个渊薮吧。
2
他,就是那个和父亲情深意笃的阉人?当你领来的时候,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甚至不敢相信。就像他不是从那边夹竹桃的小道上走过来,而是从一卷书页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并没有处死,而是秘密遣送到此。这一切比梦幻还要梦幻,你知道,昨天夜里我睡醒过来,看见户牖外的桃花,还有青鸟的叫声,雨后的太阳挑开了我的眼帘,我从没有想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簇新,就像一丈骄傲的布匹。
我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我曾用力掐了掐自己。我从皇城私自出行,犹如逃遁,就是为了抵达这里。谁也不会想到,包括我的妻儿,那耄耋之年的祖母更是无法得悉。我只带了两个随从,悄然出宫。出宫的时候,我出了一身大汗,由于宫深路长,没有月色更没有樵夫,只有无边的黑色,我们一行三人像在墨团里飞行。
就在三四天前这个时辰,我还在一把直背椅子上昏昏欲睡,而此刻,我却在这里与你相谈甚欢,抵足而眠。其实,我还算是一个勤勉的人,盈尺的案牍里,那陈旧如一的公文,什么四海升平,皇尘厚土,还是搞得我疲乏不堪,尤其是在夏日。春天要好得多,有赖于季节的昂扬,我和他们都充满斗志。他们精神抖擞,朝议庭争,就这样,每年总能开个好头。夏天我会被蓬勃而起的情欲淹没,沉迷宫闱肉阵,除了几个省份时有洪情,还算天下太平。至于秋天,丰收多为外戚窥伺,因此这也是一年战事频仍的时节。我喜也冬天,厌也冬天,它让我悲喜交集。
当然,冬天还很遥远。这些且不说了,这些日子我时常被一些谣传困扰。事因起自我无意中听见的一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个将军南征北战,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他们曾经想私奔出行,隐居山林,可是被女人的丈夫知道了,他设宴毒杀了将军,然后将女人放逐深山。重要的不是他们的下场,而是女人的儿子,成为了一名新王,他从不知道他的生母远在深山,更不知道,将军才是他的生父。新的王应该知道真相。这是一个老皱的女人躺在粗草马厩里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毫无疑问那是几个宫里洗衣女私下揣着的秘密。
这是一个多大、多巧合的秘密啊。我期待有人来告诉我,这个故事里讲的就是我。可是没有人来,有时候我偶遇她们,她们的目光总是畏畏缩缩,如片片草叶战战兢兢。当然,我最后还是知道了,我乔装打扮,夜深入院,她们才哆哆嗦嗦地告知了真相。当然她们没有生命之虞。
我只是告诉她们,原谅一个蒙面人惊吓了她们的好梦,还告诉她们,当今的王是一个贤人。
从此后,我派人遍访群山未果。可是谁料到芒鞋踏破,就在眼前呢。
3
请把烛火挑亮些,听我说说15天前那场纷乱。
这些你大概难以想象,因为你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或许你骨子里就是“晨兴理荒秽,月下荷锄归”的隐士。如果那年祸端不降临,你们家还是一如往常,加官进爵,门第浩荡的。
哦,对,我不算习惯,只是喜欢深夜长谈,遗憾的是以前没有遇见知己深交罢了。虽然你我相隔经年,但,你我还是一如小的时候,嬉笑犹常,一点没有隔阂。你眉宇清朗,眼里含笑,使我想起了多少往事。你好像也无困倦,这正合我意。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良辰。
15天前,我正坐着看书,那是一本智慧之书,遥远古代的迷阵,还有雄壮有力的鼓声,使我经常对着略微枯黄的纸页出神,秋天的古籍也充满了兵器交叠的声音。胡人南下的马声早就十里加急,那时候我正和人下棋,这是我秋天唯一的嗜好。就在时局愈来愈危急的时候,我省缺了其他,如品茶、赏菊、遛鸟、看画,只保留着对弈的乐趣。我听过唯一的关于围棋的笑话就是远祖用剑威逼天下最好的棋手,那些无辜的人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赢是死,输也是死。我从不做这样的蠢事,我只在乎棋枰起落的过程。
探子驰来,他这种人永远慌张过度,他翻身下马一路急报,脸上的五官紧缩一团。随后他便带来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使者。那使者有着惊人的臂力,还有浓重的体味。我和我父亲对待每年像经痛一样的胡人问题,处理手法迥然不同。在我父亲以及列祖那里,我得承认,他们有过违背公约盟誓之事,譬如斩杀使者。其实,那也是他们一时气急败坏所致。
我请来了胡僧和伺女,将使者迎回了温柔乡里。我就这样另辟蹊径,很快就让那家伙乖乖就范。那善于弄春药的胡僧,精通房术,算是天下搜罗而来的奇人。除了那些通晓兵法,精湛文理的人,他也可算一端啊。人生不仅仅需要知道道统、天下和诗书。
后来他们还派来好几个使者,无不一一奏效。当然,胡人的智商也不低下,虽然他们惯骑善射。他们终于挥马扬鞭,过河越界一路而来。
当然,如果不是那其中一个逃脱的使者,铁马冰河入梦来,还是一场遥远的事。
那15天前的探子已不知所终,我无须知道,也无从知道,但那15天前的使者我记忆犹新,那个时候他除了满脸胡须,眉睁眼怒,还有一脸的傲慢。后来,我记得他身态渐瘦,但一脸堆笑,满眼谄媚,前后完全判若两人。
看着他,再看看满朝的人,我总是陷入严峻的思考,他们使我相信这里含着另外的政局。有时候,我在焦躁中会故意打翻杯盏,踢碎花枝,或者射杀一只刚交配完的公鹿。我的脾气总在秋天会变坏,有人告诉我已经快赶上我的父亲。当然是名义上的父亲。
耄耋之年的祖母,却异常健谈,神清目明,在夏天宫廷里的她总使我想起终南山的仙鹤,倒不仅仅她使我回忆起入山修行的师父。
4
说到师父,他是本朝的妙人。当然,还是让我说说三四天前。
三四天前的事情要比这严峻多了,我的师父自从入隐终南山之后,从没有现身。可就在三四天前,他仿佛从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就是他带来了南方瘟疫的消息,他捻须叹息之后,开始起草神秘配方,然后昭告天下。或许是出于他和我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也或许是我被自己的好奇所困扰和驱使,就在师父当夜离开后,我便随后出发了。我的路途还算平坦,仗着两个随从,当然还有我尚算健硕的体魄。我父亲本质上是一个羸弱的书生,而我不是。
现在,那神秘配方已经到达江南,肯定按照师父所说,架锅支灶,烹釜煎鼎,想象一下,那是多么浩大的药香啊,弥漫在街头巷陌,与其说是我信仰神灵,还不如说我相信师父的英明,满天大雾般的药香里他们会获救如初。
请再挑一下烛火,让它再亮一点,让我再把你细细端详。即便就是在那天,我不知晓,当然大婚之后,我更无法知晓。那是你的秘密,你一直保留到13岁。只有在你身上我才知晓,女人是一天天长成的,她们的胸会发酵,你就是在那年初露征兆。
哦,你问我的妻子,她算是金枝玉叶。她父亲贵极人臣,富甲天下,权倾一时。起初,我父亲是极力反对的,他不想自己的悲剧在我的身上重演。他极其难得地走出挂满字画的书室和三十六曲回廊,穿过阳光四溢的庭院,走到祖母跟前,极力阻止,他甚至为之跪请也未奏效。妻子的父亲老奸巨猾,巧言令色。这种姻亲里有着怎样的阴谋,谁都能看得出来。祖母那时出于某种权衡术,她不得不附和,虽然她也曾对父亲掬以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