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被院外的嘈杂声惊醒。想是这农户每天起得极早。我睁开眼睛,却发现面前一张俊朗的脸庞,惊得我几乎叫起来。再仔细一看,却是李世民。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一个笑意,他的脸庞本有些棱角,此刻却显得弧度温柔,看来睡得正香甜。
我只觉得脖子酸疼,似乎咯着什么。一伸手却摸到一条胳膊。
我顿时清醒了。我扫视了一下周围。还是那间茅屋。我枕着的正是李世民的胳膊,可挡在我们中间的那个枕头为何无影无踪了?我轻轻抬起头准备坐起来,却发现我的腿被压在他的腿下面。此刻才觉得麻木。
我只觉得心跳加速,可看我衣衫整齐,身上也没有什么不适,心中略微宽心。看来是昨晚我们睡觉都不老实,可如此暧昧的姿势,若是他此时醒来看到,我还哪里有脸见人?
我只好蹑手蹑脚,将我的腿轻轻的抽出来,还好他睡得很沉稳。
坐起来我才发现,那个枕头早不知什么时候被蹬到地上了。
我的腿还有些麻,只好坐在床上揉了一会儿,悄无声息的下了床。
打开门,山中空气清爽湿凉,头脑顿时就觉一振。我看了一眼屋内,随手掩好屋门。
那大嫂已在厨房忙活起来。我走到厨房,看那四壁被烟熏的漆黑,屋中全凭窗户射进的光线。只见膛火忽明忽暗,锅中冒着热气。
“大嫂!”我轻声唤道。
她回身看我,“公子起来了?这天还早,想是我当家的动静太大吵醒你了?我这就给你打水洗脸。”
我走进屋中,只闻到麦香味,“大嫂做的什么?”
那大嫂手中不停,却在一旁的锅中舀了几瓢热水。“我给你们烙些锅盔,你们好带着上山。”
我连忙称谢,伸手提过木桶,提到院中井边,井边有石台,我就在那里洗漱。
身后有人道,“你看,你们城中的人就是细皮嫩肉。”不知何时那大嫂站在我身旁。
我回头道,“不过是没有干过粗活,如若也似大嫂这样辛劳,我必定不如大嫂。”
那大嫂笑了笑,“公子,哦,我是不是应该称呼你为姑娘才对。”
我心中一惊,这位大嫂如何看出我是个女子?
大嫂看我面有惊异,她抿嘴一笑,“哎呀!哪有男子有耳洞的?”
我一摸耳朵,原来女子都要扎耳洞。我虽将耳环摘掉,细看还是能看到耳洞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嫂真是好眼力,我的确是个女子。”
大嫂上下打量我,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嫂,有哪里不妥吗?”
“没有,昨晚我就是觉得哪里有如此俊俏的男子,像个女子,你看果然是,只是你要是打扮一下,恐怕比我们娘娘庙里的娘娘还要美。”
我心中倒是不信她说的如此夸张,只是笑了笑。
她往我住的那间房中张望了一下,我知她想问什么,便道,“那是我大哥,我们乃是兄妹,不过是为了出行方便,我才女扮男装的。”
她摇摇头,面上显是不信,“姑娘不用瞒我,你们不像是兄妹,倒像是新婚的夫妻。”
我心中觉得惊奇,“大嫂可不要胡说,我们真是兄妹。”
大嫂拉着我的手道,“我是过来人,你看那位公子,眼神始终不离你,要是兄妹断不能如此。我也给村里男女说过媒,那要是有情义,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还要辩驳,此时她是认定我们是夫妻。我们又如此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说不定还被她看成私奔的男女了。
我话还未出口,就听她道,“公子,你起了,我给你打热水去。”
我扭头看去,李世民正站在屋檐下,向我这边张望。
那大嫂看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转身进了厨房。
我却被她看的脸红,李世民走到我身边,揉了揉胳膊,“不知为何,今日我这条胳膊如此酸疼?”
我心中一阵狂跳,连看也不看他,“许是昨日在河边,被我枕的时间长了些?”
他摇了摇头,似有不信,“不对呀!昨日好像是这条胳膊。”他看着我道,“你的脸为何红了?”
我被他说得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恰好大嫂提着桶来了,我低声道,“我。。。。。。我热的。”说完转身离去。
待我们收拾停当,便向楼观台走去。自被那农妇识破,我几乎再没有跟李世民说过话,他见我古里古怪,身边又有旁人,也不便问我。
我们信步上山,他关切的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为何早上起来就不太高兴,连话也不愿说?”
我揪着衣角,“没有,只是被那大嫂看出我是女子。”
“哦?她是如何看出?”
我气呼呼的指了指耳朵,“就是这了!”
“这有什么?”他凑上前来,仔细看着我的耳朵,“你这耳朵有什么奇怪?你也没有比别人多长一只?”
他冲着我的耳朵说话,我只觉他呼出的气息弄得我耳朵极痒,连心中也是痒痒的,忙躲闪一旁。捂着耳朵道:“你不知女子都要扎耳洞吗?”
“是吗?”他又凑上来想要看看,他的脸一贴近,我就浑身不自在,连耳根也红起来。
“你还说你没有生病?”他忽就喊了起来,“你看,你耳朵怎么这样红?不会是发烧了吧?”说完作势就来摸我额头,“山中不比城中,是要凉些,可是昨晚着凉?”说着,手背已抚在我额头。
我并没有躲闪,只是由着他。
“还好!”他放下手去,“额头倒也不热,今日我们就不着急赶路了。”我点点头。
我们一路向山上走去,楼观台乃是道教胜迹,香火极旺。因此上山的路也修葺的平整,倒不似山下小路难行。
“昨夜你唱的是什么?”
“就是梁祝。”
“可惜后面的没有听完,这词是何人所做?”
“无名氏。”
山中遍开樱花、桃花,犹如一团团的彩色团云,或粉、或白、或粉白相间。路上游人如织,其中不乏青年男女踏春而来。一对对青年男女在树下观赏景色。
只见一对菜粉蝶在我们身边翩翩飞过,我道:“王爷,你看这梁祝漫山遍野都是,是谁人也再也分不开他们了。”
李世民驻足观看,似是神往。
我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嫣然一笑,正映的我“人面桃花相映红”。李世民竟呆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见他一味呆看,回眸道:“此间人如此之多,我们还是早些上山。”
山上则是别有洞天。沿路有售卖香烛的,我们买了一些, 拾梯而上,抬头一个山门,上书“洞天之冠”。进得山门,便有一开阔之地,乃是说经台的前院,进的前院才知什么是“观宇之盛,甲于天下”。抬眼望去,便见楼宇沿山而建,不时在苍柏绿树间可见飞檐斗拱。院中最为醒目的乃是两株千年古杏树,传说为老子亲手所植。银杏为雌雄异株,这两株银杏便是一雌一雄,正应道家阴阳之说。“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这两仪,便是把自然界分为阴属和阳属,印照于日月,也是追求自然界的平衡。
这两株树高大秀丽,郁郁葱葱。树下亦有香炉,善男信女多在树下跪拜,并在树枝上系红绳,以祈求好运。
一路向南,过碑廊,便到那灵官殿,“灵官”是道教的护法神,再往上走便到了最高处老子祠,上书“玉炉烧炼延年药,正道行修益寿丹”大殿中央,老子正襟危坐,目光深邃。
我与李世民进大殿中,只见殿中地上摆着两个抱团。我倒是知道佛与道参拜不同,只能看着李世民怎么做,我也依样画葫芦。《周礼•;春官•;大祝》曰:“辩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顿首,三曰空首……”
首先是上香,道教要上三柱香,是为道、经、师三宝,手持三炷香,在左边的蜡烛点着。端插香炉后,只见他端立在抱团前,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合抱成拳,然后上举至眉际,两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向老子跪拜,我也跟着跪下去。跪完起身,又再次举至额前揖拜。如此才算是礼成。
李世民拜的极虔诚,我开始还觉得好笑,后来也变得虔诚起来。他拜完后,向身边的道长行了礼,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递与道长。
这位道长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却看起来道骨仙风。
他端详了一下我二人,道:“两位公子,请到内堂一叙。”
我看了一眼李世民,他向我点点头,我们便随着道长向殿后走去。
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一处厅堂,走进去便觉得超然脱俗,一尘不染。堂中悬挂“天地”二字。屋中一个小茶炉,炉下小火微微,壶中热气腾腾。不知为何,我只觉得屋中香气氤氲,闻起来似乎浑身毛孔俱开,说不出来的舒坦,细看原来榻上桌几上放着一个香炉,那香炉乃是耀州青瓷,呈青灰色,古朴而小巧,那香炉冒着白色的烟,香味便是从那香炉发出。
我与李世民在一旁坐下,道长在桌几上摆好茶杯,从那桌上瓷罐中倒些茶叶,便用那炉水冲泡。那瓷罐与茶杯俱是淡绿色,光洁釉亮,与这屋中陈设真是相得益彰。
我看李世民也在暗暗点头。
“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姓袁,名天罡。”
袁天罡?我几乎要叫出来,他就是预测“唐三代后女主武王”的袁天罡!我看了一眼李世民,心道,他们还真是有渊源。
说话间,道长便将两杯茶奉上。他将一杯茶放在李世民面前,“二位公子高姓大名?”
李世民接过茶,“不敢,在下李二郎,这是我的好友阴力。”
我看了他一眼,心中好笑,不过这两个名字也说的过去。
我注视着茶杯中的茶叶,淡绿色的茶叶居然根根竖立在水中,不似其他茶叶入水即沉,再配着淡青的茶盏,煞是好看。
“此茶不知何名?”李世民闻了闻。
“只能说二位公子有缘,我从阆州云游,在梁州午子山采的此茶,正好是赶在清明节前采摘,名叫午子仙毫。”
李世民品了一口,“袁道长,此茶汤色嫩绿明亮,清香持久,果然是好茶。”
袁天罡含笑点头。
我却知道袁天罡在蟠龙山修道,为何跑到楼观台来了,我一时好奇,问道:“道长不是一直在蟠龙山修道,为何来到楼观台?”
袁天罡注视了一下我,“昔日尹喜观紫气东来,而知老子入秦。老道夜观天象,乃知在此会遇到贵人。”
“贵人?”我心道,“这里的贵人,有谁能比得过李世民,未来大唐的皇帝。难道民间所传袁天罡相面之技神乎其神,并非虚言?
李世民显然也知道袁天罡,“听闻袁道长精通面相、六壬及五行,能否为我二人面相?”
袁天罡喝了一口茶,上下端详着我,“可惜,可惜!”袁天罡摇着头,面上一副极惋惜的模样。
“袁道长,有何不妥吗?”我问道。
“没有!”他道,“可惜,这位公子是个男子,如若是为女子,富贵至极。”
“富贵至极?”李世民看了我一眼,追问道,“此话怎讲?”
袁天罡看看他又看看我,“如是女子可贵至皇妃。”
“皇妃?”我与李世民异口同声说道。
“可惜,只是男子。”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个袁天罡倒没有注意我的耳朵,以为我是男子。但即使如此,我也心中暗暗惊奇,他果然名不虚传。
李世民面上阴晴不定,我看了他一眼,面色阴晴不定。
“道长,我还有一事不解?”
“何事?”
“道长可相信有前生来世?”
“道曰今生。”
我想询问一下袁天罡,是否有穿越的事情,我是否可以回到未来,却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而且我所说的的确是匪夷所思。我想了想,忽然想到了庄子梦蝶的故事。
“请问道长庄子梦蝶,如果我也发生了庄子梦中的情景,不过我是梦中变成另一个自己。我不知是我梦中变成另一个我,还是另一个我梦中变成现在的我?我是否就是我?该如何?”我自己都觉得说的很凌乱,不知道袁天罡能否听明白。
李世民似乎也极认真的倾听我的言语,但不知何意。袁天罡却又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公子,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老子当年已为庄子解梦,那只蝴蝶就是他自己,公子谨记‘道法自然’,终有梦醒时分即可”。
我心中豁然一亮,难道是说我还有可能再回到我的那个时代。
李世民看着我,我低头不语,他问道:“袁道长可能为我面相?”
袁天罡并不说话,只是面色凝重的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道:“怎么?道长看不出我的面相?”
袁天罡摇摇头,“公子面相比起这位公子的面相是有过之而不及。贵不可言。”他指了指我,又接着对李世民道,“只是公子你一生杀戮太多,难免折寿。公子本可到耄耋之年,却只能活到知天命。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老道与公子自会有重逢的一天,那时我自会与公子详谈。”
我与李世民对视了一下,他站起来向袁天罡施礼道:“多谢道长,今日在下并未见到平定道长,当日我父曾与平定道长有一面之缘,在下回去后便会遣人送来银两修葺道观。李二郎来日与袁道长再结仙缘。我们这就告辞了。”
我想他此言非虚。他所说的平定道长,乃是齐晖道长,他曾以道观中所存粮食援助平阳公主大军,并改名为平定以应天时。后来李渊还封他为金紫光禄大夫。
下山时,我心中忐忑,袁天罡果然名不虚传,他既能看到我的将来,如何看不出李世民的?只是他并未点破而已。
我与李世民各怀心事,没想到我们兴冲冲而来,归时却是怏怏不乐。
“你信那袁老道所言吗?”李世民淡淡的问道。
“江湖术士之言,有几个是真的,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可他说你贵至皇妃。”李世民双眸注视着我,琥珀色的眼睛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不知为何我心中似有针扎一般,“皇妃?你如何能成为皇妃?除了我父皇就是太子?”
他如此一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并不知道将来他会是大唐的皇帝,而我则是他的阴德妃,四妃之一。他一定以为将来的皇帝是李建成,而我要成为皇妃,要么是嫁给当今的皇上,要么就是嫁给李建成,这样才应了袁天罡皇妃之说,所以他会有此问。
我突然想到,袁天罡提到李世民比我还要富贵,但这个前提是我是个女子,而我本身就是个女子。他此刻还未想通此关节,而我却心中雪亮。
“你为何会离开东宫?”他突然问道。这是第二次他这样问我。
上次李世民询问我为何离开东宫,我以孟郊的诗回答他,我不愿说的不愿做的,他从不勉强,其实他心中一直一定很好奇。
“我是奴,他是主,我冒犯了太子才被赶出来。”我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只说了这几个字。
李世民注视着我,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而我却坦然面对。我的确是冒犯了太子被赶出来的。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北边就是长安城。他注视了半晌,道:“依袁天罡所言,我因杀戮过多而折寿,那又如何?你也看那山下农家生活如何?如今战乱频起,倘若任由战火荼毒,百姓何时才会有太平日子?难道我就坐视不管,做个太平王爷吗?”
他的言语一字一句映入我脑海,此刻我算真正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对他由衷的佩服。李世民登基后,颇有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适应了唐初的休养生息的政策的需要,没有他开创的“贞观之治”怎会有后来的“开元盛世”呢?他是历史上公认的一名明君,如若换做李建成,他可以吗?我心中有此疑惑,却不自知何时起我心中的那杆天枰已经向李世民倾斜了。
我也随他眺望长安城,远处长安城在一片白雾中,亦真亦幻,“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王爷只要依着自己的心去做,其他都不重要。千百年后,我们不过都是一粒沧海尘埃,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李世民转眼看着我,我亦看着他,我从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看到一丝的坚定决绝。
路上他问我为何要问袁天罡庄子梦蝶之事。此时山风微微,置身山中,蝶飞鸟语,心境坦然。此行也使我释然,李世民即使知道后果如何,为了自己的理想也不放弃,我又何必纠结阴丽颖到底是谁。我微微一笑,袁天罡已经告诉我答案。“我依然明白阴丽颖其实就是一个叫阴丽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