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亲王走出明珠苑,当他走到前院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一个影子跟在他的身后。午后的天空阳光并不热烈,冬日的寒风轻轻从前院的几株花树间掠过,那个影子恭敬而沉默的跟在这位宠溺女儿的王爷身后,亦步亦趋,不离三尺之外。
方才还在和女儿斗智斗勇的隆亲王蓦然间犹如换了一个人,身上富家翁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慢慢的肃穆和沉稳。他清瘦的身影配上素净的月白色棉衣,使得这位一人之下的亲王变得让人无法接近和莫名的畏惧。王爷走出院门,门口已经备了一辆玄黑色的马车,驾车人微微低着头,戴着一顶毡帽。这个驾车的车夫耳朵和喉咙分别被刺聋毒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
王爷进入马车,帘子被放下,他身后跟着的影子也上了马车,坐在左车帮,微微眯上了眼。
驾车的车夫什么命令都没有收到,但却像是早早就知道要去哪里一样,挥动皮鞭,马车无声的朝前驶去。
这辆玄黑色无比沉默的马车向东行驶,绕过几个胡同,来到东西中轴的承天街。顺着承天街向南,走过天元坊,然后拐进了一个小巷。小巷深深,极深处则是看似破败的一个大门,大门铜环之上锈迹斑斑,屋檐长了衰草,冬日里枯黄迎风招摇。守着门口的是个老人,穿着灰布麻衣,手拿二尺七寸长的铁钎,低着头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那驾车的人摇了摇马车头的铜铃,老人便沉默着起身,轻轻打开门。隆亲王爷从马车走下来,进入门中,那个坐在马车右侧的影子形影不离的跟上,只是跨过门槛时,同守门的老人对视一眼,老人的眼睛蓦的雪亮,握紧了手中铁钎。
也只是匆匆一瞥,隆亲王已经走入院子。
进入了院子,隆亲王顿了顿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对身后人道:“东海心剑老祖在这里守了十年的门,真是......可惜了。”
他身后的人淡淡道:“若不如此,东海心剑阁恐怕早就被三万水师踏成平地了。”
隆亲王笑了笑,忽然问道:“宋一,修门中人讲究的不是超然物外吗?何以心中仍有放不下的东西!”
宋一道:“修门中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就有可钻营的空隙。臂如......洛城不也有正修门吗。”
隆亲王轻轻点头,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你猜在这里关着的那人,他的弱点是什么?”
宋一脸色微变,低了低头,没有说一句话。那个人......那个人,以宋一现在的能力,甚至连揣测,都无法做到。即便是那个人已经被关押了整整十年,可他还是不敢有任何的轻视与傲慢。这无关实力,更是一种高山仰止的怅然无力!
隆亲王说完这话并不在意宋一是否能够回答,所以他并没有等待宋一的回答,而是从院子里向屋里走去。
进入屋里,天光陡然暗了下来,屋子里空无一物,只有一道阶梯,向着地下远远延伸下去。随着隆亲王和宋一缓缓步入,阶梯两旁的墙壁上渐次亮起一盏盏灯火,火油的味道在斜斜的阶梯中弥漫。每隔三道阶梯,就会有两个着玄色劲装,袖口织锦鲤的铁寒郎君面无表情的执剑肃立,只有在隆亲王走过时微微躬身以示敬意。地道中一共二百六十四道阶梯,铁寒郎君便有八十八名。
守卫之森严,令人咋舌。
到达最后一层阶梯,四面便是一片空地,只在当中有方圆六尺的圆形深渊,入地十丈。在空地上,有四道铁索从四角的断龙石上绵延进深渊之中,铁索每环都有两寸厚,好似蛟龙般伸入渊薮,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冷意森森!
而头顶上,只写着“倾国监”三个字。
倾一国之力守卫的监狱!
宋一淡淡道:“升!”
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四个被毒瞎了双眼的夸人族。高大的身影天神般走向四方的断龙石前,捡起铁索,向上拉动。四周的空间里响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随着夸人族的拉动,一个极其巨大的铁笼从渊薮中慢慢露出,直到与地面平行,放才停止。
铁笼中有一个人影,长发垂肩蒙住了全身,以至于那人影就像一团模糊的黑影,又像是黑色的石头。
宋一在铁笼升上来的一瞬间,有意无意的挡在了隆亲王身前。
而隆亲王却笑了,对宋一摆了摆手。
宋一沉默的后退,又拿出了两坛陈年的西风烈,放在了空地上。这是早就采买好的,放在了马车上,他和隆亲王下“倾国监”的时候顺手带上的。
这十年里,每次王爷来这里,总会带上两坛西风烈。
宋一轻轻挥手,道:“退!”
四周的夸人族沉默的将铁索固定好,重新隐入黑暗之中。而宋一也躬身后退,向地道阶梯走去,然后关上了一道玄铁所筑的牢门,隔绝了里面和外面。
此处,再无一人。
隆亲王拍开泥封,潮气漫天的倾国监顿时充满了酒香,他用力闻了一鼻子,轻声叹道:“西风烈不适久藏,最好十年。多一年太长,少一年太短,偏偏就卡在十年这个当口上,才能品出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味道......话说,你入狱那日,我藏了二十坛好酒,这十年来每次到这,都会带来两坛,算是对你不错了吧?可惜啊,你却从没说过一个谢字。”
铁牢中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王爷的絮语。
“也罢了,你平生从不说谢,对我那个弟弟如此,对我亦是如此。”隆亲王笑了笑,忽而又道:“不过你不说谢,我倒是要说谢。当年若不是你劝我七年江湖行,恐怕世间就没我这个独一份的铁卷亲王了......你是对的,即便我再受先帝恩宠,也斗不过我那个兄弟!我敬你,谢你仗义相助!”
人影还是不说话,几乎让人以为,那根就不是人,而是一块顽固的石头。
隆亲王也并不在意,他表现的极为平静,就像个老农似的席地而坐,混不顾脚下空地上的潮湿和青苔暗生。这位可谓衔着金钥匙出生的天潢贵胄此时一点皇家的威严也没有,坐的敞开大腿,脊背佝偻,模样要多贫贱有多贫贱。他喝了一口酒,挠了挠头,道:“该从哪说呢......嗯,从重光十五年腊月说起吧。”
“重光十五年腊月,京都下了三场雪,月初一场,二十八一场,除夕夜又一场。这三场雪唯有除夕夜的那一场最大,飘飘洒洒,大如席片。崇文院副院长夏居易作了一首诗,诗中有两句非常应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后来被国子监的学子争相捧读,说一字不言雪景,却字字都是雪景,我还请夏院长把这两句诗写成了一幅字,就放在卧室里,于是就有人诟病我附庸风雅,哈哈!”
“重光十六年二月,惊蛰那日春雷滚动,洛城城郊千农开犁,画面很是壮观。这些年来,还算是风调雨顺,百姓家底殷实,国力蒸蒸日上,可谓天佑南朝。”
“反观北蛮就有些尴尬了。重光十六年三月,北关筑龙城、镇海城相继出兵游弋,共五千骑,其中三千骑短距离袭扰,两千骑长途穿插,在草原上纵横了两个月才回来。两个月里斩获颇丰,朝廷颁旨嘉奖,鸿翎急件传入洛城之日,满城欢庆,都道天朝兵威,所向披靡。这十年以来,咱们都是压着北边打,天平一直倾南,实属不易。其实不止是这十年,远在武帝北伐之后,北边就一直处于劣势地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重光十六年四月,洛城花魁赛启幕,比了半个月之久。这半个月里,来自江南护月城的葳蕤楼陆清雅姑娘摘得了桂冠,来自东海扶花岛的映真姑娘次之,而风尘探花仍旧属于千羽楼的韩衣姑娘。要说名次......嘿嘿,若不是韩衣姑娘被一个赌徒拖了后腿,又怎会让两个后辈插了前?这洛城的花魁赛,愈发的不值一观了......”
隆亲王如数家珍,絮絮叨叨这一年里的奇闻趣事,说一件便喝一口酒,以故事作了下酒菜。但他说了这么多的话,铁笼里那个人影,却仍旧一语不发。整个倾国监里只有隆亲王自言自语,还说的口沫横飞,不亦乐乎。若是别人见到此番场景,一定会大惊失色,然后高呼“王爷疯了”的。
但隆亲王没有疯。
“重光十六年五月,芍药花开,京郊一片烟霞绝色。遍地的芍药,开的绚烂如织,远远的拥在野径两旁,把路都变成了紫红色,好事者便称之为紫陌!洛城紫陌天南客,游人歌女缓缓归。这样的景色,多年不曾见过了。”
“只是不久,便有一宵冷雨......但那绝色,终归是见过了。”
铁牢里的人影忽然动了一下,然后沧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武王台的樱花......开过了没有?”
隆亲王的眼睛眯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再未开过。”
铁牢里的人不再说话,良久却是把手伸了出来,道:“酒。”
隆亲王笑了,振臂将另一坛酒扔了出去。那人接过来,痛饮了一口,只听得铁链声和饮酒声响起,不绝于耳。
“还有何事,你都说了吧。”那人饮罢了酒,才松缓了身子。像是一张褶皱的纸在水中慢慢张开,他斜靠在铁笼中,手脚四肢都被套上了牢牢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挂在四块断龙石上。这人一身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头发脏乱蒙在脑袋上,垂下来又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感觉到这人的豪气与沧桑。
很容易让人想起“英雄迟暮”四个字来。
隆亲王坐在地上,打量着这个被囚禁了十年的人,良久,才淡淡道:“重光十六年六月,冰海帝国北境候攻破帝国王城,国王与王后双双殉国。”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同他方才的絮语相比较,这句话简短的就像哼哼。然而就是这极为简短的一句话,却让铁牢里的人蓦然的抬起头,目光电一样射了过来,而与此同时,四周突然风气,从深渊中有摄人的寒气汹涌着环绕在他的身周,好似一道漩涡。
但漩涡方成,从倾国监的顶穹之上,便有两道极为凌厉的白光斩了下来。这两道白光毫不犹豫的穿过了他的琵琶骨,如同两支利箭,将他钉在了铁牢之上。
倏忽之间,满室杀机荡漾!
铁牢里的他抬起头,似乎想从对面的这位天家子弟的眼中分辨出这个消息是否真实。然而他除了叹息和唏嘘之外,什么都看不到......而且,隆亲王没有必要骗他,这没什么意义。
这个在无底般的渊薮中渡过了十年的老人,这个每日都要被飞剑横穿琵琶骨的老人,忽然的就掉眼泪了。
只有一滴,从左眼缓缓滴落。
隆亲王心中莫名的感到震惊,在这个老人六十年的生命中,何曾掉过一滴眼泪?但他却因为这句话,而掉泪了!
这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滴眼泪吧......
“说下去。”老人吐出这三个字。
隆亲王叹了口气,又道:“重光十六年八月,洛先生,去世了。”
老人的拳头握紧,白光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微的铮鸣,许久,老人才咬牙道:“说下去。”
隆亲王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却不再说什么。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久到老人的愤怒和痛苦都慢慢平复下来,久到两道白光重新飞回穹顶,久到隆亲王的酒都喝完了,这位铁卷亲王才静静道:“重光十六年十月二十二日,尚武堂试炼生下江南,其中有一名学子,姓楚,名敦煌。”
老人愣了一下,许久才轻声问道:“他叫什么?”
“楚敦煌。”隆亲王笑了笑,无比清晰的吐出这三个字。
老人忽然想起一个女孩,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八岁的女孩儿,那个从小就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不止一次的说,“以后我有了孩子,不管男女,都要叫敦煌!”
他总是问为什么。
女孩说:“因为那里有飞天的仙人啊!”
因为那里有飞天的仙人啊,所以我的孩子,一定要像仙人那样,一生无忧无虑。
一生无忧无虑吗?
老人抓着酒坛子,一动不动的坐在铁笼里,忽然开始笑了。他笑的欢畅而明亮,笑的仿佛一生中的痛快事都发生在了今日此时,他朗声道:“他的南朝名字姓楚,他是我楚家的后人,是我楚家的后人!”
他的南朝名字......
隆亲王叹了一口气,起身,躬身,行礼道:“是的,恭喜楚院长,楚家有后了。”
楚、院、长!
院长这个称谓,在南朝中只属于六院首座,从没有别的意思。崇文、军机、刑理、督察、宣礼、天工六院,六院之首,方称院长。
只有军机院的前院长,姓楚。
那个在十年前大朝争中黯然下野致仕隐退的军机院前院长,而今竟然身处国朝最为森严的牢狱之中,暗无天日了整整十年。
隆亲王看着这位曾经手握重权无限荣光的军方大佬,一时间有些失神。滚滚梦华东逝水,浪花淘尽风流人物,这样的一个曾经的国之柱石,而今却只能在当朝天子的威严下苟延残喘如同活死人般......隆亲王叹了口气,淡淡道:“可惜,楚家有后,不免早夭。”
老人的眼睛眯了一下。
隆亲王只伸出两根手指,轻声道:“惊蝉。”
老人的目光锁住了隆亲王,惊蝉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他很清楚,亦很明白。在以往的日子里,这位亲王不止一次的向他诠释了这个极为震撼周密的计划,因此老人无需再追问什么,而是嘴角泛出微笑,颇有深意的看着隆亲王,问道:“你想要什么?”
“老院长洞察秋毫。”隆亲王笑了,沉默良久之后,才轻声道:“我要那座云楼。”
老人皱了皱眉,许久之后才道:“换一个吧。”
隆亲王笑了,摇头道:“老院长误解我了,您无需站队,我只希望,在将来将要发生的某些事中,您能保持沉默。”
老人看着隆亲王,忽然道:“七年处江湖之远,仍旧没让你忘了庙堂之高吗?”
隆亲王脸上挂着的淡淡微笑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偶然闪过双眸的恶毒与怨憎,然而那也只是偶然的一瞬。他把所有的情绪隐藏的都很好,以至于谁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波动。但隆亲王知道,这些言辞中的隐忍技巧无法在这位老院长面前取得优势,所以他平静的道:“七年江湖之远,十六年默默无声,一共二十三年,可让我那弟弟记起了我们是手足同胞?”
顿了一下,隆亲王苦笑一声,轻轻道:“我住的地方,迄今为止,仍是离他最近的。”
老人看着这个心中有吞天之志的铁卷亲王,点了点头,道:“我要他毫发无伤。”
隆亲王笑了,道:“我要他跪地求饶!”
同样的他,却是不同的人。
此刻在倾国监里的两个人,心知肚明。
少年儿郎的毫发无伤;天子陛下的跪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