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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绕指柔,千千结

作为天子陛下唯一的一母同胞的兄弟,隆亲王享受到了可谓仅次天子的待遇。隆亲王府在皇城之西,占地百亩,这在寸土寸金的洛城里不说独一份,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传闻在天子潜龙之时,朝野之上关于立储之争尚纷纷芸芸,而身在漩涡之中的隆亲王先行提出退出争斗,一人一马一剑,出走京都游荡江湖。这一去便是七年,七年后储位已定,太子礼成,他才回到京都。而当今登基之后,对这位兄长更是恩宠有加,不但在皇城之侧为他建府,还赐他免死铁卷,除谋反之罪外皆可赦免!在此之外,还恩准他御道乘舆,佩剑入宫,内着明黄,并平章军国大事!

这位隆亲王在整个帝国,真正做到了只跪一人。

但就算是再厉害的人,也有弱点,这位亲王的弱点如今看来,便是自己那个令人头疼的女儿了。

隆亲王人在中年,但却并不发福,整个人看着甚至较为清瘦,他穿着一件道袍,也不束发就任由它披在肩头,颇有些不羁的洒脱,但却毫无天潢贵胄和铁卷亲王的威严风范,倒是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不务正业的富家翁!

此时的隆亲王正恼火的看着自家王府明珠苑的围墙,一脸的阴沉和愤懑,指着手底下一群黑色劲装,袖口织锦鲤的铁寒郎君骂道:“这都能让她挖塌了,你们是没长眼睛吗?”

现今负责明珠苑守卫的铁寒郎君刘五觉得好生委屈,他半跪在地上,忍不住喃喃道:“禀王爷,郡主要挖,我们也拦不住啊,只好在旁边看着。原以为郡主只是玩玩,但谁曾想她真的把墙给挖塌了......兄弟们也是措手不及啊!”

隆亲王冷冷的哼了一声,道:“她要挖你们就随她挖?那要你们有何用?”

“问题是......”刘五一咬牙,甚至带着哭腔的道:“郡主她让人从兽笼里牵来了两只狮子和四只猛虎,就候在院子里,谁敢拦一下就放狮虎咬人。而且那些丫鬟们个个手里提着软剑,进一步就杀,兄弟们倒是不怕那些丫鬟和狮虎,只是郡主在这,我们谁敢拔刀动家伙啊!”

隆亲王铁青着脸,欲言又止,但又很悲哀的发现,自己的这个千金女儿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踌躇半晌,他冷冷道:“郡主现在人呢?”

“墙角塌了以后,郡主说地道刨错了,现在正在屋里重新画图纸呢!”刘五欲哭无泪,心想这都是什么郡主啊,整个是一活土匪好吧?人家做郡主的,谁不是琴棋书画温文尔雅,偏偏就这位地位最为尊崇的郡主,整天像是个窜天猴猝不及防就炸的你呆若木鸡!

隆亲王叹了口气,举步走进了明珠苑。

墙角挖塌以后视线倒是宽广的多了,院子里种着的花草大多沉寂,只有梅树露了几朵淡黄色的小花。候在门口的丫鬟看见亲王,敛裙行礼,隆亲王摆了摆手,丫鬟们忍着笑出去了。这位亲王把目光往里一探,正看见自己女儿在书桌上伏案做图,他蹑手蹑脚走到后头,伸了伸头,顿时怒不可遏。

只见上头画画写写,密密麻麻,包括如何挖掘地洞才能从明珠苑挖到前院,需耗时多久;又如何才能支撑地洞才不致倒塌;挖出之后该从何处逃出王府,逃出王府后又该以什么样的路线避过眼线成功逃出洛城......其中环节无不细致入微,简直让这位在洛城活了半辈子的亲王叹为观止!

隆亲王深吸一口气,准备好生教训一下这不成器的姑娘,却猛然听到女儿头也不回的道:“看够了?”

这一口气没吐出来,全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郡主南宫不语叹了口气,转过头站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快要把肺都咳出来的父王,隆亲王喝了一口,半晌才顺过来气,但一鼓作气再而衰,终于没法对女儿横眉冷对,只得瞪了她一眼。

南宫不语倒是无所谓,坦然的接受了这个瞪眼,扭头又要去画图。

隆亲王长叹道:“你就别折腾了,有铁寒郎在这守着,别说你,便是那刑理院关押的江洋大盗,也甭想露出去一根手指!”

郡主理也不理他,只是倔强的在图纸上勾勾苗苗,道:“那我就把咱们王府给挖塌了,逃狱不成,兴许还能挖出什么宝贝。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隆亲王苦笑一声,道:“我的宝贝女儿,你能不能不要跟父王置气了,父王把你禁足在府里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禁足我和为我好是两个反义词吧?”郡主哼了一声,道:“能把关系扯那么牵强的,也只有父王你了!”话虽然强硬,但总归把手里的活给停下了。隆亲王见状忙把笔给抢过来,赔笑道:“家里不比外边好?你嫌闷就去兽笼,父王刚给你弄回来两只双角犀,还有一只雪豹,都在兽笼里关着,这些家伙都尚存野性,你去磨磨它们的性子怎么样?”

郡主呵呵笑道:“父王,双角犀是去年我从西南驯兽师那里买来的,雪豹是前年半狼族进贡来的,不要以为女儿最近不去兽笼,就可以随便编哟!”

亲王老脸一红,道:“嘿,这底下的人竟学会了媚上欺下,看我回头不收拾他们!”

“父王!”南宫不语叹了口气,她忽然就缩在了椅子上,目光有些出神,淡淡道:“我要在府里待上一辈子吗?”

这声叹息让隆亲王愣了愣,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用大手轻轻摸了摸南宫不语的头发,轻声道:“傻孩子,你总有一天会出嫁的啊,到时候......”

“到时候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外一个笼子。”郡主笑了笑,望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隆亲王摸她头发的手顿了顿,半晌之后才轻声喃喃道:“你八岁那年,去了一趟梦华江,结果被江匪围攻,扈从死伤殆尽,幸而有江南水师解围,才免于厄难;你十岁那年,在余兰猎场生了大病,一直都没能好,最后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麻醉神识的天竺花;去年你十二岁,重阳节受邀到裕王府你表姐那里赏花,路上被人袭击,万幸当夜铁寒郎随行;今年,稍不留神,你又认识了一个半狼族的少年,还去了千羽楼这等地方......”隆亲王说话的声音很小,也很淡,似乎怕惊到了女儿,他最终叹道:“女儿啊,这片京都,整个洛城,天下一十二省,想要你我性命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天下一十二省,想要你我性命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这句话让南宫不语垂下了眉头,以不可闻的气息怅然一叹,勉强对隆亲王笑道:“我知道了,多谢父王提醒。”

隆亲王脸上露出了苦笑,自己生的女儿他自己知道,以女儿秉性,又岂是他一番话就能劝得回来的?就像别人也不可能一番话就让他自己改了决定。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隆亲王站起身来,转身想要离开,只是在临走之时,又忽然问道:“逃狱......语儿,在你的眼里,王府是一座监狱吗?”

南宫不语神色复杂,想说话,却又似乎不敢说。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道:“父王,总不能因为见了邪恶,就不再相信善良了吧?”

这句话让隆亲王愣住了,半晌,他才摇头喃喃道:“孩子气......”说完这句话,隆亲王走出房屋,走出明珠院,远远的,南宫不语只能听见父王对刘五吩咐道:“把墙底三尺处用铁水浇死,再出什么差错,我割了你的耳朵!”

南宫不语没由来的觉得失落,反过身两只手搭在椅子的靠背上,下巴搭在手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的失落并不是因为父王的那句“用铁水浇死”,即便是浇了三尺的铁水,她也能挖出六尺的深洞,她的失落,只是因为父王的那句“孩子气”。

她曾经问过另外一个人同样的问题,而那个人回答的却是“谢谢你相信我。”

南宫不语有时候真的分不清这个世界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从怀中轻轻取出那封信来,从里面拿出一截线头,攥在了手心。

褐色的线头,从褐色的麻衣上拆下来的。

南宫不语忽然觉得世界有些奇妙,院中淡淡盛开的梅花泛出幽香,在清冷的空气中辗转着,漂浮着,来到她的鼻翼。她看着那截线头,心中忽然有些莫名的温热涌起,她想起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温热——悸动。

一个带着心的词。

那种于心房涌起的温热很快攀上了她的脸颊,让平素豪爽不输须眉的南宫不语觉得有些失措。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吐出,可还是觉得不平静,似乎有什么东西是不分享不痛快,不说出来便很难过,只想跳着蹦着叫着的感觉。

窃喜。

原来那个说“谢谢你相信我”的家伙,那个带着一匹巨大的狼的家伙,那个脸色像石头一样的家伙,那个陪自己到洛城吃祺福糕的家伙,那个......那个叫敏达的家伙,哪怕于自己隔了千里万里,仍旧在挂念着她。

哪怕只是一小点,仍旧让她雀跃的想要把嘴唇咬破。

今早起来偷偷的替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送信的丫鬟从没见过自家郡主是这个样子,她一时间忽然想起了很多个关于尚武堂年轻学子和洛城大户良家小姐之间的故事,心中“呀”了一声,顿时觉得自己任重而道远。这个和自己主子一样胆大的丫鬟一时有些痴了,心中起伏联翩,千千飞过。

郡主当然不知道一个小丫鬟的心思,她此刻正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良久之后,才喊道:“把刘五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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