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槐的车子拐过一条大道,来到郑和酒业公司门前。远远地见宋育金倚着自行车,等候在那里。袁一槐将轿车停在办公楼前;宋育金将自行车停到稍远处的自行车棚里。袁一槐看见宋育金上身一件墨绿夹克,下身一条黑色直筒裤;宋育金看见袁一槐上身一件咖啡色薄皮装,下身一条浅蓝牛仔裤。袁一槐看见宋育金脸上有疲惫、恍惚、若有所思、忧郁、羞怯之色;宋育金看见袁一槐脸上有坦然、放荡、悠然自得、满不在乎、喜悦之色。
这家名为“郑和酒业”的厂子原本是一家濒临散伙的国有企业,几年前资产重组,来自浙江的果总将它买下了。最近果总受到某部小说的启发,灵机一动,准备策划一次史无前例的宣传,以推动他们的产品“郑和劲酒”的销售。果总通过一个朋友找到了袁一槐。袁一槐是一家名为“鱼雁传媒广告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果总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宽敞明亮。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看上去足有三米。墙上贴了带有浅浅花纹的白色墙纸。有很多绿色植物,窗台上绿意盎然,桌上摆放着一颗金黄圆硕的大仙人球,墙角有一棵一人多高的瓜栗树(俗称发财树——果总说还是叫做瓜栗树好听)。
果总戴着一副无框超薄眼镜,文质彬彬,米色西装,红色斜纹领带,不像个商人,像个文化人。他是个温和的人,刚满五十二周岁,脸上总隐隐含着微笑,但熟悉之后,他说话就直接了许多。他喜欢聊诗歌和他的经历,他常常谈到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沙扬娜拉》,他背诵这些诗句,边朗诵边称赞唏嘘,然后跟你大谈一些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不见史料记载的房中轶事。与宋育金不同,他不是科班出身,纯粹是自学成才。他思维活跃,说话跳跃性大,可以从酒精含量一下子跳到意大利隐逸派或朝鲜核危机或卡恩性丑闻。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果总今天兴致很高,当袁一槐提起那项策划工作时他摆摆手:“今天天气好,我们不谈工作,不谈工作,随便聊聊吧。”说完给各人递了支烟。袁一槐和宋育金互相望了一望,等待着果总展开话题。果总望望二人,似乎也在等待着他们开口。这时果总的女秘书走了进来,给客人泡茶。女秘书蛮文静的样子,虽算不上漂亮,但很有职业女性的气质。泡了茶,她朝二位客人微笑颔首,轻轻步出。袁一槐望着她的背影,对果总说:您的秘书不错。果总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惊讶道:兄弟你的确有眼光!有的女人看上去漂亮,好像工笔画,合乎美的比例,却少了耐人咀嚼的韵味;有的女人没有艳丽的外表,却像小写意,一颦一笑之间气象万千。你看宋庆龄和戴安娜。当然,既漂亮又有韵味的,也有,但那是极品,不多见,不多见啊。接着他突然谈起自己的两任养父母。他的第一任养父母均出身书香门第,养父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养母是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第二任养父母先是街头小贩后来成了小私营业主。果总的身世较为曲折。他出生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尚未满月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一家粮店门前。可能是他的父母想到粮店职工近水楼台,天天与粮食打交道,不愁没米下锅吧。偏偏粮店职工家家都有张嘴吃饭的人,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口粮喂这个野崽呢?不过,他们把他丢弃在粮店门前,说明父母还是在乎他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恨不起他们来。正在粮店职工一筹莫展之际,有几个人来买米,其中就有后来成为他第一任养父母的一对中年夫妻。男人身着中山装,看得出来经过仔细的熨烫,蓝卡其裤裤线笔挺。女人梳了个齐耳短发,穿着与其他市民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右侧头发上别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发夹,引人注目。她五官端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丝高贵之气。这对夫妻结婚多年未育,想尽了办法就是无法怀孕。见到这个丢弃的婴儿,他们欣喜若狂,于是抱养了他。他们待他犹如亲生,他至今还依稀记得他的小卧室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汽车、飞机、汽艇、冲锋枪、手枪、积木、拼图、皮球、玩偶,等等。
这时,袁一槐来了一个电话,之前他已经掐断三个电话了,看来这回是要紧事,他边说“对不起我接个电话”边握着不断重复叫着“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笨蛋,听我说话会使你变聪明”的手机走出房门。
果总却仍在说他的: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秋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多年不能生育的养母竟显现出怀孕的征兆,上医院一检查,已经怀孕三个月啦。接下来的五年,这对夫妇竟接连生下三个孩子,二男一女。也许是到了更年期,也许是患了生育后遗症,也许是害怕再怀孕,也许是经济负担加重,总之,养母的精神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变得面色煞白,手脚冰凉,暴躁易怒,怨天尤人,疑神疑鬼,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养母的状态也影响到养父,他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养子的日子一天天难过,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般来说,上身是养父留下的伤痕,下身是养母留下的伤痕,两人像分了工似的。
这时袁一槐打完了电话,走进了办公室,他没有听到养子最新境况的陈述。
“终于有一天,记得那是初一开学的第二周,我不堪忍受养父母的虐待,偷了他们的钱,买了一张火车票。”
袁一槐略带惊讶地插话:“你的养父母不是对你挺好吗?给你买了那么多玩具。”于是果总又将养子的最新境况简单复述了一遍,部分细节与刚才所述有一些出入,甚至相矛盾。宋育金没吭声。
趁果总复述的这段时间,宋育金低头收发了几个短信。林小弟短信说:江北江南这一对双胞胎失踪了,今天已是第四天,他父母已去公安机关报了案,警察找林小弟了解了他与他们交往的情况,也许也会找你的——他最后说。黎妮短信说了同样的事,也说警察传讯了她(她用的是“传讯”这样的词语),她有些紧张。宋育金便安慰她:他们失踪与你丝毫不相干,犯不着紧张。但黎妮又说了另一件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她同处一屋的同事何约也失踪了!这怎么可能?黎妮说:何约是有周五周六夜不归宿的习惯,但往往第二天一早就会回家蒙头睡觉,但这次没有。周六早晨和周日早晨不见人影。一直不见人影。其实周五早上上班时何约就向经理请了假,说肚子疼,提前走了,从那以后她们就没再见过面。今天周一,上班也不见人影。现在已是第四天了。与江北兄弟失踪时间惊人地吻合,而且,也一直关机。难道他们在一块儿?在干什么呢,非得关机不可?是不是遭到了同一伙人的绑架?还是江北江南绑架了何约(那就太可怕了)?黎妮说她已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那个传讯她的警察,希望他们能并案调查,可他们对何约失踪不感兴趣,对黎妮自以为是的并案调查提议嗤之以鼻。因为没人报案何约失踪,他们便没有责任和义务调查一桩没有立案的事情。再说啦,现在的年轻人故意玩失踪的多了去了,他们没有那么多警力去捉迷藏。黎妮问宋育金要不要也去报个案,宋育金回复:还是再等等看吧。宋育金想起何约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可能有欧洲人血统,他还想起那天晚上做的与她有关的梦。
果总复述完之后,口大概有些干了,端起紫砂茶杯喝了一口水。坐在沙发上的袁一槐和宋育金先后也端起一次性纸杯,分别喝了一口水。果总点上烟,吐着烟圈,继续回忆:他乘着火车来到了另一个城市。下了火车,他结识了这个城市里第一位朋友。火车站前有个小广场。那时已近傍晚,落日嵌在天边。他饥肠辘辘,心里想,要是有个馒头吃该多好啊。这时一个五十多岁、胸前挂着两只布袋的中年人走过来,神秘地问了一声:要馒头吗?他心里一惊,以为这个中年人看透了自己的心思才这么问。他点点头。中年人从胸前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两个馒头,说:两分钱一个,要几个?他说要三个。中年人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又掏出一个,将它们一齐递到他的手中,然后摊着手掌等待他付钱。这时广场东边一个角落起了骚动,一些人四散奔逃,一些穿制服的人在追赶。中年人叫声不好,也跑起来,边跑边回头朝他看。他迟疑了一下,也朝着中年人的背影追去,他想追上他把六分钱给他。直到跑出了车站广场,到了一堵矮围墙前,他才追上他。中年人收了钱,又免费给了孩子一个馒头,同时对他产生了兴趣。不知怎么,孩子觉得眼前这个陌生人像自己的亲爸爸——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爸爸,也不知他长什么样,于是一股脑将自己的经历全都告诉了这个和蔼的中年人。中年人头发花白,眉毛稀少,鼻孔很大,牙齿却十分整齐,他一直默默听着,最后想了想,说了一句话:反正你也没处去,跟我走吧。就这样这孩子成了中年人家庭里的一员。中年人姓果,名叫果米丰,曾有一个儿子,名叫果米盛,邻居们觉得他们的名字起得奇怪,经常笑说他们父子是兄弟俩。九年前,也就是1962年,果米盛刚满十八岁,即将高中毕业,却卷入了一场震动这个城市的“五一反标事件”。五一劳动节这天,有人在市第五中学男生厕所墙壁上发现了反动标语,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案哦。公安机关随即展开调查,将全校师生的老底翻了个遍,最后经笔迹比对,确认是果米盛所为,同案犯还有一个名叫赵雷的同班同学(他负责望风)。果米盛、赵雷被执行枪决,班主任何老师、政治课朱老师分别被判处十二年、七年徒刑,学生家长果米丰、赵北海分别被判处三年、两年徒刑,还有语文老师、历史老师、副校长、校长、保卫干事、厕所清洁工都受到了开除、撤职、记过等不同处分。果米丰不在乎自己坐牢不坐牢,他坚持说儿子是冤枉的,儿子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孩子,学习又那么好,胆子又那么小,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果米丰坐完牢出来,弄了一身病,又丢了副食品公司的工作,加上妻子原本就没有工作,两人生活无着,只好偷偷做些小买卖。在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卖一些瓜子、花生、馒头等小食品给旅客。妻子在家制作,丈夫出去卖,所得刚够温饱。1969年初春,果米丰又因“投机倒把罪”被抓,判刑一年零三个月。出狱后,还是继续偷偷卖瓜子、花生、馒头。人总得吃饭呀。
说到这里,果总的眼圈有些红了。他将烟头摁在烟缸里,顿时袅起一缕青烟。他说:其实我是不喜欢回忆的。但接着他又说到他与果米丰一起卖瓜子、花生、馒头的经历。风里雨里,偷偷摸摸,提心吊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半年后,果米丰夫妻正式收养了他,办理了收养手续,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果米多。他问养父:为什么取这名字?养父这么回答:爷爷给他取名“米丰”,巴望他一生不愁没米下锅,不饿肚子;他给儿子取名“米盛”,也是这个意思;他给他取名“米多”,还是这个意思。养父养母是好人,觉得“投机倒把”毕竟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干的,那会毁了他一生。于是送他继续念初一,直到念完初中实在无力承担为止。没上高中,果米多挺失望,但是无可奈何。他进了一家纸厂当工人。纸厂里有堆积如山的回收或没收来的旧书,他跟仓库保管是朋友,有些书是市面上见不着的,他将它们搬回家。说到这里,他望着宋育金问道:你读过《我的大学》吗?宋育金摇摇头。他又问:《红与黑》呢?宋育金点点头。他又问:《瞧!这个人》呢?宋育金又点点头。于是果总又谈到了纪德、罗曼·罗兰、三岛由纪夫、加西亚·马尔克斯等作家。有一会儿,宋育金尝试着跟他谈谈鲁尔福和帕慕克,但见他表情茫然,就住了口。谈了一会儿文学之后,果总还想继续回忆,但天色沉了下来,吃饭的时间到了。
吃饭是四个人,果总、袁一槐、宋育金,外加果总的女秘书,在一家干净的小酒店。果总请客,不让任何人买单。饭后,袁一槐请果总去洗浴。洗浴三个人,果总、袁一槐、宋育金,女秘书没去。在饭桌上和洗浴中心休息间,果总将他的故事回忆完毕。简略说来,后面的情况是这样的:1983年春节一过,果总的第二任养父结束了流动小贩的生涯,在火车站小广场摆起了卖瓜子花生的小摊子。1985年,养父向江西洪涝灾区捐款1万元。1986年底,养父在龙门商业街买了一个40平米的门面房,改行卖起了服装,这一年,养父65岁。1987年,大约4、5月间,养父查出了胃癌,做了一次手术,胃被切除一半——养父分析是经常有一顿没一顿造成的,违背了胃的工作规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违背了就要受到惩罚。1988年,养父捐资在四川甘南地区建立了一所希望小学,同年开了一家制衣小作坊。1991年冬,养父被抓进看守所,罪名是可能存在有偷税漏税问题。那一时间该市先后被抓的还有其他4名私营小企业主,分别涉及非法集资、非法经营、贿赂、偷税漏税以及生活作风等问题。接下来有7名私营小企业主相继失踪,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跑路”,引起社会上议论纷纷。1992年4月,养父获释,出看守所便直接进了医院。他说是邓小平南行救了他,邓小平2月南巡提到了安徽的年广九。犯下“流氓罪”的年广九于次月获释。犯“流氓罪”的人都释放了,犯其他罪的人不释放也说不过去吧?1993年元月2日,新年第二天,养父在第一人民医院去世,享年72岁。
三个人赤条条地躺在沙发床上。三个人都仅穿着一条式样相同的肥大的格子蓝裤衩。果总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管,灯管荧光灿灿,有一只麻苍蝇嗡嗡地或撞击或滑行于其间。袁一槐顺着果总的视线也朝那儿看。宋育金想招服务员来打死或撵走这只苍蝇,但按了呼叫器两次,还是没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