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妮和林小弟走进五郎巷派出所。
走廊里共有六个房间,五个房间有标识牌,自外朝里依次标着“副所长”、“副所长”、“副所长”、“指导员”、“所长”,只有最靠外面的一间没有标识牌。黎妮和林小弟走进这间房间。一个女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面朝着房门。她岁数估计接近四十,皮肤紧绷发亮,一看就是经常做面部保养的那种,也许还做过面部拉皮?她对面还有一张办公桌,没有人。女警察面前的电脑处于待机状态。她正在低头用指甲锉修指甲,她有一双修长的手。
黎妮问道:“请问有人失踪,在哪儿报案?”
女警察抬起头,一顶卷檐女警帽扣在办公桌右角的一摞材料上。“谁失踪了?”
“与我合租一套房子的女孩,也是我同事,叫何约。她失踪好几天了。今天是第五天。电话打不通,也不给我和杨思桑电话。”
“你叫杨思桑?”女警察转头问林小弟。
“我不叫杨思桑。”林小弟答道。
“与我合租一套房子的女孩,也是我同事,叫杨思桑。”黎妮说道。
“那女孩不是叫何约吗?我被你们弄糊涂了。”
黎妮便解释与她合租一套房子的同事是两个人,一个叫何约,一个叫杨思桑。失踪的是何约,不是杨思桑。两个人长相不一样,很容易分清的。两个人身材也不一样,穿着打扮也不一样,走路姿势也不一样,睡觉姿势也不一样,吃面条的姿势也不一样,啃鸭脖子的姿势也不一样。女警察打断了黎妮,从桌上的塑料抽屉柜里拿出一本记录本,问失踪者和报案人姓名、年龄、学历、出生地、住址、工作单位等,问失踪者性别、穿着、身高、体重、发型、形貌特征、性格、爱好、为人、作息时间、习惯、人生观、金钱观、经济状况、健康状况、婚姻状况、睡眠状况、父母职业、社会关系、朋友圈、常去的地方、所使用的交通工具等,黎妮一一作答,女警察一一记录。后来她又冷不丁地问黎妮和林小弟是什么关系:“你们是恋人还是夫妻?”林小弟没吱声,黎妮笑着反问:“您看呢?”女警察白了她一眼,板着脸说:“我管你们是恋人还是夫妻!”黎妮赶紧说道:“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夫妻。”女警察面色缓和了些,又问黎妮:“你这个发型是哪里做的?”黎妮回答说是在龙山路一家名为“特快女郎”的发屋做的,是她拿着从网上打印的李宇春的头像去那家发屋让发屋老板照样子做的。女警察说那家发屋她知道,老板姓白,是两劳释放人员。黎妮“呀”了一声,说下次不去那儿做了。两个人还谈到了短发的长处和长发的短处,以及沙宣短发和葱头短发的长处、其他短发的短处。女警察记不清刚才有没有问过失踪者的发型,于是又问了一声,刚问完就想起刚才好像已经问过了,她边说“哦,我刚才问过了”,边在记录本上找那句问话及回答,找到了——问:失踪者失踪时的发型?答:齐肩发,拉直的,黑的。女警察记录得十分简约,但都是关键词。然后她们又谈到了头发的护理,啫喱水、洗发水对女人头皮和额头皮肤的影响,甚至不含任何化学物质的这水那水对女人的皮肤都有影响,甚至自来水和矿泉水。林小弟显得有点不耐烦了,问女警察:“你们什么时候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林小弟的不耐烦感染了女警察,女警察也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什么案子不案子的,谁给你们立案了?”女警察的不耐烦也感染了黎妮,黎妮也有点不耐烦地嚷道:“咦?那干吗问我们那么多问题?”女警察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使自己平静下来,又像是故意置之不理,然后才开口说,一般的失踪事件是不予立案的,只有重大失踪事件才予立案。因为失踪的人太多,失踪的缘由也各式各样:有因暂时失忆失踪的,当然,也有因永久失忆失踪的;有恋人或夫妻闹别扭失踪,三两天回来的,还有一个月之后回来的,还有赌气七年才回来的,当然,也有永远不回来的。除了这些人,常常失踪的还有一些精神病人、政府官员、艺术家、欠债的赌徒、出去散散心的人、送入救助站后逃跑的过惯了流浪生活的流浪汉。现在一些时髦男女还玩失踪哩。只有重大失踪事件才予立案,比如100个人一齐失踪、掌握国家重大机密的人员失踪、犯罪嫌疑人作案后失踪,或者有证据表明失踪者可能遇害或遭到绑架。你们有失踪的女孩可能遇害或遭到绑架的证据吗?林小弟摇摇头。黎妮说没有。“这个世界上,失踪的人太多。作为警察,可以帮你们找找,但没有寻人这一项职责。”最后,女警察让他们留下联系电话,说有消息就跟他们联系,同时让他们自己再找找。
出了派出所,林小弟发现自己的银灰色吉利车被人贴了一张罚款单。不过,这张罚款单是自制的。一张揉皱后展开的白纸,上面用红色的水彩笔或马克笔写着三行字,上面一行写着:“罚!款!单!”每个字后面都有一个老大的惊叹号,中间一行写着:“刘天星,撞人逃逸,我会抓住你的,我是查红兵!”最下面一行写着“罚款1000000元”。字迹工整却难看,像是用很大的力气摁着笔头一笔一画写出的。黎妮数了数那数字中的“0”,个十百千万,乖乖,100万。林小弟将“罚款单”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箱。
他发动了汽车,这时来了一个电话。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来电,将车子熄了火,接了电话。黎妮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你在哪儿,林小弟说我在开车;女人说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林小弟看了黎妮一眼,说今晚不行,今晚与朋友约了;女人说明天呢,林小弟说明天应该没事;女人说那么明晚见,林小弟说好;女人说拜拜,林小弟说再见。
“疯子。”黎妮说道。
“谁疯子?”林小弟问。
“不是说你。”
“你说她?”林小弟以为她说的是来电话的女人,指指手机问道。
“不是。那个查红兵。”黎妮咯咯笑着。林小弟觉得黎妮的牙齿出奇的白,可以去做牙膏广告。黎妮笑的时候面部柔和许多。林小弟一时没明白“查红兵”是谁,直到黎妮说出了那张“罚款单”他才恍然大悟,他也咯咯笑起来。
“这个女人是谁啊?”黎妮漫不经心地指指他的手机。
“一个烟酒商店女老板,名叫严素素——朴素的素,长得甜甜的,有点王珞丹的味道,经常来我们公司批发香烟,好像对我有点意思,紧追不舍,嘿嘿。”林小弟边开车边得意地晃动着大脑袋。他是烟草公司的职员。
黎妮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将话题转到了女警察身上。她对警察的不作为愤愤不平,说她那么老的一个老女人还留着沙宣短发,真是难看死了。林小弟认为女警察不一定是不作为,因为现在失踪的人太多,警察警力不够用,然后林小弟将女警察罗列的各种失踪现象复述了一遍。黎妮问为什么江北江南失踪,警察立了案呢?林小弟回答说来调查的警察是两兄弟的舅舅,亲舅舅。他们失踪也不太可能立案,有可能是舅舅利用警察身份私下里调查,外甥失踪舅舅肯定急罗。
黎妮跟着林小弟来到林小弟的家。
黎妮和林小弟来到卧室。
黎妮和林小弟来到床上。
黎妮和林小弟都穿着上衣,都光着下身,都脱了鞋,都穿着袜子。
黎妮左边屁股上有一颗好大的黑痣,不规则,形状有点像耳朵。
林小弟左边脚踝上也有一颗黑痣,很小,颜色也很浅。
黎妮脸上两片火烧云。
黎妮额头上汗水涔涔。
黎妮脖子上汗水涔涔。
黎妮穿着上衣,可以想见她的胸脯上肚子上脊背上也一定汗水涔涔。
黎妮嘴里在骂脏话,似乎在骂那个女警察,但仔细听来似乎又不是。
黎妮脏话越来越多。
黎妮想到了很多词语:交叉、垂直、连体婴儿、钻地炸弹、疯子、拧螺丝。
林小弟只想到一个成语:盲人骑瞎马。盲人骑瞎马。盲人骑瞎马。
黎妮拼命摇头,像吃了摇头丸。
黎妮突然静止不动。
黎妮咬着下唇。
黎妮突然又拼命摇头。
黎妮突然又静止不动。
如此重复四次。最后黎妮彻底静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