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宋育金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挽着黎妮在小商品市场闲逛,准确地说,是黎妮挽着宋育金的臂弯。黎妮刚刚洗过头发,有一股香香的洗发水味道。他们在低头欣赏琳琅的女性小饰品。宋育金假装着看商品,稍稍扬起下巴,俯身在黎妮的头顶,嗅着她的头发。米兰的气味。宋育金想将鼻子埋在她的葱头里。这时他似乎打了一会儿盹,睁眼时他发现自己的鼻子真的出没在她的葱头里。
不远处有一个T型台,一群女模特依次款款走来,有黑种女人、白种女人、黄种女人、印第安女人,还有黑白混血儿、欧亚混血儿、亚非混血儿以及其他看不出来历的混血儿。T型台尽头的背景墙上用红色油漆刷了几个大字(就像乡下墙壁上经常有的那种):巴黎泳装秀,禁止触摸!女模特们身穿各色泳装,三点式,透过半透明的衣料,看得出她们乳房都很小,像刚刚发育似的。宋育金想:模特为什么都是小乳房?然而当她们转身时,她们的屁股却显得肥硕丰满。这时宋育金看到一个一头直顺光滑的齐肩发、长得有点像亚非混血儿的女孩,从背景墙后面款款走出。“何约!”他叫道,心里为有这样一位朋友而自豪。何约是黎妮一起租房的同事。黎妮也在叫:“何约何约!”他俩欢呼跳跃,T型台两边的看客刷地扭头朝他俩望,眼光中有责怪。宋育金有些不好意思,这可是上流社会的场合。何约回了一下头,但没看他俩,朝着T型台另一边的看客抛了一个媚笑。宋育金发现何约的屁股上有一对对称的文上的蝴蝶,它们在拍打翅膀,拍打着何约的大屁股。看客们都哄笑起来。宋育金笑不出来,为何约感到难过,同时他又认为何约的屁股比黎妮的屁股好看。
这时忽然变成了宋育金在走台,T型台上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摆出一个pose,昂头挺胸,一条腿在前,一条腿支着屁股,站立着。记者的相机咔嚓咔嚓直响。伴随着闪光灯的一闪一闪,看客们鼓起掌来,为他叫好。黎妮却不见了,宋育金十分诧异:黎妮去了哪里呢?他转身朝刷着“巴黎泳装秀,禁止触摸!”的背景墙走去,迈着男模特特有的那种步子。背景墙上的大字突然变成了:禁止触摸巴黎!他想尽快地走到幕后,去找黎妮。但他往前走,背景墙便往后退,而且退的速度超乎想象,T型台霎时变得长得不见尽头。
突兀间光线大亮。这时场景变成了一片茫茫的沙漠,T型台变成了沙漠里的一条道路。围绕着T型台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只有他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奇怪的是,他时而觉得这个“他”是自己,时而觉得这个“他”是江南,总之,“他”是个二位一体的男人,面目是江南的,“他”心中所想却又是自己所想——“他”想:这实在奇妙)。沙漠里有很多鹅卵石,像干涸的河床,不远处有几株枯死的红柳、沙枣树,几丛荆棘,这场景有点像科幻片中的史前恐龙灭绝时的情景。脚下的道路一直往前延伸,没有尽头,但这道路却是一条宽宽的传输带,像煤矿上运送煤块的那种。“他”往前走着,道路(传输带)却向后翻转,速度与“他”保持一致,因此“他”始终在原地踏步,就像在一台巨大的跑步机上。“他”有些着急,跑起来,传输带的速度也快起来,“他”还是原地踏步;“他”慢下来,它也慢下来,“他”也还是原地踏步。身后数百米,却是一道大瀑布,似乎是黄果树或尼亚加拉那样壮观的大瀑布。不远处,有一个观景台,很多游客在观赏瀑布,对着瀑布拍照,其中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个留着葱头,雪白皮肤,希腊鼻,嘴里说着叽里呱啦外语的姑娘,那是黎妮。黎妮怎么是希腊鼻呢?“他”想,但“他”认定那就是黎妮。传输带朝他身后的悬崖滑去,到了悬崖边,忽然化作了道道水流,冲向悬崖下的深潭,浪花四溅。“他”担心稍一懈怠,自己就会被传输带卷往那悬崖,于是急忙急促地往前走,心中充满恐惧。“他”想打电话呼救,掏出手机,给林小弟打了一个,关机;给果总(一个刚认识的客户。打电话是不是冒昧了点?这时“他”心里还这么想)打了一个,也关机;给自己的老板袁一槐打了一个,也关机;给黎妮打了一个,黎妮置之不理,她正在欣赏瀑布呢。“他”看到黎妮朝这边眺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沮丧地想:黎妮并不爱我呀。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云,快速翻卷着,就像快镜头似的,“他”还来不及看清,就飞逝过去了。迎面飞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纸团、相片、苹果、面条、西瓜皮、电脑键盘、破衣服、飞机残骸、陨石块、几只吱吱叫的老鼠、数不清的树叶,“他”左躲右闪。这时“他”想:如果有一个防弹的纸箱该多么好啊,可以套在身上,抵挡它们。于是“他”的身上便有了一个纸箱,像冰箱的外包装。“他”套着纸箱往前走。这时“他”想到了《箱男》,安部公房的小说,这部小说不错。这时“他”成了江南,因为江南老认为这部小说不错;宋育金持相反的意见,觉得《砂女》不错,《箱男》有些搞怪,于是“他”又成了宋育金自己。两个人在“他”的脑海里争吵了一小会,复归平静,又成了二位一体。突然,一个重物砸在纸箱上,“砰”的一声闷响,“他”看到(透过不透明的纸箱为什么能看到?这实在奇妙)那是一个女人,一丝不挂,砸在纸箱上之后迅速向“他”身后飞去,滚落到瀑布里,观景台上响起一片惊呼声。“他”向前望去,哎呀,又有一个裸体女人朝“他”飞来,像螺旋桨似的在空中旋转,“他”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但她还是重重地砸在纸箱上,然后向后飞去,滚落到瀑布里,观景台上又响起一片惊呼声。接着又是一个,如此重复十余次。“他”有点气喘吁吁,应接不暇了。
这时前方出现了几个人,四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围着一个被捆绑的罪犯,随着传输带迤逦而来,“他”心中顿时有些紧张(“他”心中隐隐有一种身为逃犯的感觉,但不清楚自己犯了什么罪行)。他们站在传输带上,从“他”身边经过。警察们朝“他”缓缓挥手,双手做投降状,按照一定的节拍左右挥动,动作宛如在缓缓擦玻璃。“他”稍稍安心,也模仿他们的样子,朝他们挥手作答。当传输带将他们送到悬崖边时,四个警察为罪犯松了绑,每人伸出一只手,拽住了罪犯的四肢,同时伸展另一只手,像跳水运动员似的纵身扑向瀑布,他们身上的制服眨眼也变成了运动装,每人胸前都有一个耐克标志。于是在瀑布深潭的上方,空中出现了一副跳伞表演的情景:五个跳伞运动员,组成一个好看的四瓣花卉,在空中悠悠地旋转,悠悠地飘浮,悠悠地降落,在空中他们还相视而笑,相互叮嘱:不要打开降落伞,不要打开降落伞,这是纪律。观景台上又响起一片惊呼声。那群外国人还在对着瀑布和空中飞人拍照,但黎妮不见了,黎妮去了哪里呢?“他”想。这时,“他”脑海里两个人又开始争吵,江南说黎妮失足跌进了深潭,宋育金矢口否定;江南坚持他的判断,还有点幸灾乐祸,宋育金感到受到了挑衅;江南说黎妮实际上是被人谋杀的,失足坠入水中只是假象,宋育金认为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江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江南道歉,宋育金不接受。宋育金将江南的脸从颧骨上撕下来,将江南的身体从“他”的身上推开,从纸箱中推出去,现在纸箱中的“他”变成了宋育金自己,宋育金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我不再是江南了,我是宋育金。
他套着纸箱,继续往前走,现在他感到周身轻松,精神抖擞。自警察和罪犯飞去之后,天空变得纯净了,没有任何飞物,连云的影子也没有,晴空万里。他望着脚底下的传输带突发奇想:既然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会不会我停它也会停呢?他双脚并拢,突然停下,传输带也“吱——”的一声,戛然停了下来。啊,原来是这么容易!现在,皮质传输带变成了(应该说还原成了)遍布碎石的土路,身后的悬崖、大瀑布、深潭、观景台以及观景台上的人全消失了。茫茫的大沙漠,弥漫着沙尘,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宋育金心中久久回荡着一个问题:黎妮去了哪里呢?哪里呢?像钟声一样余音袅袅。
这时宋育金明白了:刚才沙漠中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部影片的若干镜头,他在拍摄一部电影呢。一场虚惊。作为该片的男主角,他和导演此时正坐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讨论这部影片的结尾。身旁有一些工人在忙活,看起来到了收工的时候了。有人在收拾聚光灯、三脚架、大摇臂和服装道具;有一个人一手拖曳着一个纸箱,往摄影棚最里面堆放杂物的角落里走,纸箱倾斜着,箱底的一侧边缘在水泥地上刮擦出稍显尖利的噗噗声;有两个人在收拾墙上的布景,那上面画着沙漠和大瀑布,十分逼真,就像一幅照片似的。宋育金恍然悟出:原来方才他置身其中的沙漠只是布景而已,惊惧和恐慌现在看起来显得可笑。导演在说:“男主角心中最后的问题不应该是‘黎妮去了哪里呢’这样的没有普遍意义的具体问题,而应该是‘上帝去了哪里呢’——对尼采‘上帝死了’的反诘式质疑——这样的终极意义的问题。因为所有我们能想到的问题都会归于这样的终极一问,好比溪流汇成江河,最终汇成大海。一部电影要从那些世俗的、没有哲学色彩的日常情节中解放出来,使之升华为一种抽象的理想模型。”导演是个光头,电影学院高材生,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刚从戛纳捧了一个什么奖回来。这是他与导演的第一次见面,之前的场景设计和制作都是宋育金自己钻研,自己弄的,他自导自演。导演为什么对“黎妮去了哪里呢”这个结尾横挑鼻子竖挑眼呢?他开始回忆这部片子的情节,但糟糕,除了大瀑布一泻千里的镜头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扭头叫道:“摄影师,摄影师!”他想:所有镜头都是摄影师拍摄的,他将胶片藏起来是没有道理的。但四处没有摄影师的影子,摄影轨道车上扔着一件深蓝色白条纹衬衫,那正是年轻摄影师的。轨道车还处在某种惯性运动中,在自个儿朝一个方向缓缓移动,看来摄影师并没走远。宋育金冲着收拾布景的工人问道:“摄影师去了哪里呢?”叫声一出口,他立即捂住了嘴巴,他想起导演刚才一番“终极问题”的宏论,很为自己的浅薄羞愧。他偷偷觑了导演一眼,导演果然竖着眉头在瞪视着他。他觉得自己男主角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这时宋育金面前悬挂起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舞池,摄影机来回进行全景式扫描。舞池中一对舞伴,他们一边跳舞一边聊天,女舞伴时而漫不经心地望望吧台边的一个女人。吧台边女人的面部特写。她倚靠着吧台,示意服务生打开一瓶葡萄酒,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跳舞的一对舞伴,赤身裸体,紧紧搂抱在一起,随着音乐而晃荡。宋育金心中出现了一种令人不快的预感。镜头慢慢推近——果然,是林小弟和黎妮。这一对无耻的男女。他们竟然在站着性交!林小弟微躬着身,以慢三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撞击着黎妮,而黎妮仰着葱头脑袋,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睡着了,或者在闭目养神。宋育金想:这可是强奸呀,因为这是在黎妮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呀。宋育金恨起林小弟来,想起他从前的种种劣迹。宋育金朝着屏幕上喊:黎妮黎妮,快醒醒。黎妮睁眼望了他一眼,又昏睡过去了。宋育金想跑过去,但光头导演一把拽住了他:“这是在表演,是在教学,插入一个情节必须服从影片自身的逻辑。”这时那个站在吧台边饮酒的女人也走过来,摄影机又给了她一个特写。第一次的那个特写可能是由于比例不对的缘故,夸大了她五官的间距,宋育金没认出是谁;这次的特写宋育金总算看清了:一头拉直的、平顺光滑的齐肩发,厚嘴唇,长得有点像黑白混血儿,一个青春女孩——何约,他想,心中灌满了喜悦。
何约走到屏幕边缘,望着屏幕下方的宋育金,脑袋微微探出屏幕——这个举动竟然像探出窗户一样轻而易举,不禁使宋育金对电影的严肃性和神圣性产生了些微的怀疑。两人四目相视,何约说:“来吧。”便开始脱衣。何约的身材真是摄人心魄,乳房坚挺圆润,带动整个胸脯隆起,到腹部才向里收缩,大腿修长,股沟有着流水般的线条,浑身闪着自然光泽,像抹了一层橄榄油。宋育金想对脚本进行局部的改编,插入一个角色与何约演对手戏,那一定很有意思,当然这个角色只能由他来担当。光头导演极力反对。这婊子养的,成心与我作对,宋育金想。这时何约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那么麻烦。“两情相悦,一切都不是问题。做爱是不必在意距离的。”——宋育金感到何约脑袋里这样想。何约的意思是说屏幕内外的两个人是可以做爱的,嗬,她一定掌握着某种穿越时空的技术。何约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宋育金面对着屏幕,开始解裤子,但裤子就是解不开,他很着急,越着急裤子越解不开,他很困惑,何约的镜头不多了,也就是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很焦虑,何约开始不耐烦了,弯腰拾起乳罩和内裤,他很恐惧,何约哀怨地望着他,他很伤心,裤子皮带打了一个死结,他用牙咬,牙龈出血了,他很懊恼,皮带的“老人头”标志中的老人在嘲讽地笑,他很愤怒,他捶打着老人的脸,老人的脸肿了起来,他很解气,但老人就是不松口,他不松口皮带的扣环就解不开,他很绝望。他感到实在忍不住了。
猛地,他感到有东西喷射而出。这时他慢慢有些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闭着眼睛,还想在梦中逗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