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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诗人

九月的一天,田橙收到了校园诗人流岚的一封类似情书的邮件。

流岚是校文学社成员,他曾有过一个为人称道的诗句“湖水像妈妈的胸脯一样温柔”。确切地说,这封邮件的内容是一首裴多菲式的情诗,也就是“我愿意是什么,只要我的爱人是什么”的句式叠加起来的分行文字。诗中写道:“我愿意是一只蝙蝠,/在黑暗中迷茫地穿梭,/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座清凉的山洞。//我愿意是一团口香糖,/清洁异味的口腔,/只要我的爱人/是一颗洁白的牙齿。”诗中还宣称自己愿意是一颗怪味豆、一只毛毛虫、一条内裤,只要他的爱人是显现某种亲密性的相关对应物。这首诗采取比兴的手法,比喻新奇、大胆,结构回环往复,读起来朗朗上口,颇得裴多菲的神韵。田橙有点感动,但想到这终究是模仿他人的作品,便有点瞧他不起。收到这样的邮件,田橙不知道如何回复。或许它仅仅是一首诗,流岚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她索性不予回复。接下来的日子,田橙每天都收到这样的邮件。每天晚上,田橙打开电脑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邮箱,她读着这些诗作,感到这些来自大师的二手货对她启发不小,激发了她创作的灵感。有一天,她当着邵轻云和宋育金的面打开邮箱,炫宝似的给他们看流岚的最新创作成果,邵轻云啧啧赞赏,宋育金不置可否。

凭着这些诗作,流岚被接纳进了他们的三人小圈子。最近一段时间,邵轻云不再愿意与宋育金亲热了。这位对性爱充满激情的女人突然之间变得萎靡不振,像服了过量的阿米替林。人一下子消瘦了许多,胃口也大不如前。以前她的饭量是一碗,现在她每每用筷子挑几口就放下筷子。田橙很担心,怕她生了什么病,劝她去看看医生。她说,不是什么病都是医生可以解决的(田橙便揣摩她得的是什么病)。她说,今后我再也不参加什么研讨会啦(田橙便揣摩那些研讨会可能真的如宋育金所言“放的都是莫名其妙的屁”)。

流岚是大三的学生,比田橙还大一岁,他高中复读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考取了大学;他擅长死记硬背,却每每在似是而非的判断题上丢分。他本名韩振羽,流岚是他的笔名。宋育金觉得“韩振羽”这名字挺好的,至少不像“流岚”这名字透着那么一股娘娘气。流岚说话细声细气的,对他自己和别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对待,字斟句酌,似乎总是在与你探讨某个学术问题;他能将一句简单的聊天话迅速扩展为一篇严肃的论文。比如说到邵轻云的饭量,他就会从人体健康的角度用一连串数据说明人一天应该摄入的卡路里、维生素A、维生素B、维生素C、维生素PP、盐、钙、锌和铁的量,俨然在给你上一堂营养学课。邵轻云喜欢听他说话,说他有理论工作者的天赋,她半开玩笑地怂恿他将来考她的研究生,可他一本正经地说他将来要做一名职业诗人。他的一个遥远的偶像是兰波,最近的一个偶像是海子,这一点与两个女人心中的图腾相吻合。他们像兰波和海子的传记作者似的努力地从彼此的记忆里挖掘着这两个早夭的天才点点滴滴的轶事,有时相互启发,有时相互补充、证明。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存在”。他们对存在发表各自的见解。邵轻云说:存在是偶然的,我们不能占有我们的存在。因为人都是机会主义者。对存在的占有欲反而使我们放弃了存在。存在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总是不愿现身;或者说,无法挣脱自身而现身。田橙说:前几天,我读了《等待戈多》,感悟了很多东西。在我看来,戈多就是存在的隐喻。我们连戈多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怎么能找到他呢?邵轻云说:存在只有在语言中才能被感知。田橙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流岚记忆超群,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海德格尔的语录,他说:海德格尔说,存在是不可定义的。令存在者归属于存在并不能使“存在”得以规定,但令存在者之被规定为存在者的就是这个存在,存在总是意味着存在者的存在,从存在者的身上可以逼问出它的存在来。但若要使存在者能够不经歪曲地给出它的存在性质,就须如存在者本身所是的那样通达它。我们用“存在着”一词可称谓很多东西,而且是在种种不同的意义上来称谓的。我们所说的东西,我们意指的东西,我们这样那样对之有所作为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存在着的。我们自己的所是以及我们如何所是,这些也都是存在着的。在其存在与如是而存在中,在实在、现成性、持存、有效性、此在中,在“有”中,都有着存在。我们应当在哪种存在者身上破解存在的意义?我们应当把哪种存在者作为出发点,好让存在显现呢?出发点是随意的吗?这种作为范本的存在者是什么?它在何种意义上具有优先地位?流岚的目光在邵轻云和田橙的脸上逡巡,仿佛在等待她们来回答海德格尔的问题。她们的目光避开他,邵轻云在凝神思索,田橙羞怯地低下了头。宋育金心里骂道:“狗屁。”——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骂流岚还是在骂海德格尔。他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流岚是个催眠高手,他常常在田橙和邵轻云身上一试身手。他让田橙或者邵轻云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调匀呼吸。他嘴里开始描述某一副情景——他让她们想象,进入那画面。他的声音低沉,充满磁性。“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总是以这样的句式开头。他的手悬在她们身体的上方,沿着她们身体的曲线从头到脚地抚摸着,尽管他的手是悬空的,但宋育金还是对这种意淫似的抚摸感到恼火。她们按照他的指示或暗示做出一些举动,比如坐起来,向前走三步退两步,原地转圈,走到窗户边或阳台上(很多跳楼自杀者是否也是被人催眠了?宋育金想),解开发辫,脱去袜子(因为有旁观者在,否则他也许会让她脱掉衣服呢,宋育金想),拿起一个东西然后放下,拆开零食袋,往嘴里塞零食,等等。她们始终闭着眼睛,乖得像两个被引路犬牵着的瞎子。宋育金担心哪一天他不在的时候这小子会非礼这两个傻乎乎的女人。流岚让宋育金也试试,宋育金说:你催眠不了我。宋育金闭上眼睛,躺到沙发上,佯作放松状。流岚放慢语速,喃喃说道:“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和煦的、甜丝丝的春风轻轻轻轻地吹着,一个人赤着脚,走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河滩上。河滩上沙子细腻、柔软,摩挲着他的脚掌。不远处有一群白色的绵羊,在啃食刚刚发芽的草茎。天空在他的四周展开,朝看不见的远方辐射,整个世界蔚蓝蔚蓝。你就是那个人,心胸开阔,仿佛身外的天空,你向前走去……”宋育金咳嗽了一声,表示自己尚很清醒,流岚接着又喃喃自语了一番,宋育金仍以咳嗽相示意。说了半个小时,宋育金还是咳嗽不断。流岚只好承认催眠失败,他说假若被催眠者对催眠者存有强烈的戒心和抗拒心理的话,催眠就会难以见效。一般来说,这说明被催眠者是个性格过于倔强,逆反心理过重,心胸狭隘,自作聪明,爱钻牛角尖,好与人争执,得理不让人,难与人相处,暴力倾向明显,特现实,特死板,没有趣味,笑点高,情商低(当然智商也有限罗),邪恶,乖戾,下流,自私,唯利是图,没有正义感,道德败坏的家伙。说完,流岚得意洋洋地望着宋育金。

一天晚上,宋育金去邵轻云家,在楼下看到了流岚的自行车。这是一部二手的女式自行车,银灰色,很旧了,坐垫皮已经开裂。流岚曾与他就如何压低二手车的价格讨论过,对他花了五十元买了一辆半新的车感到羡慕,流岚这辆破车可是花了七十五元哪。宋育金不假思索,拔了流岚自行车的气门芯,车胎噗的一声瘪了下去。这天晚上宋育金说了很多话,从克尔凯郭尔、斯特林堡、皮兰德娄一直谈到萨特、加缪,他没有提贝克特和海德格尔。接下来的几天,他用不同的方式对流岚的自行车进行了破坏,除了拔气门芯,还有戳破轮胎、扔掉坐垫、卸下链条等等。流岚十分恼火,又无可奈何。

一天凌晨,流岚通过电子邮件向田橙表白了心迹(这回没有采用朦胧诗的方式,而是一篇大白话)。但田橙婉拒了他的求爱,她这样回复:最近我在啃《存在与时间》,没有时间谈恋爱,谢谢。之后,流岚停止了创作爱情诗,与两个女人中断了联系,“月圆谈诗”活动上也不见了他的踪影。

初秋,人对自身的感觉敏感了很多。晚上,田橙从学校图书馆出来,走在灯光与树影交织的校园小路上,她意识到风吹在脚踝上,衣服与乳房的痒痒的摩擦,眨眼时瞳孔上的湿润,树叶在头顶上沙沙的声响。蓦然,她感觉有人跟在她后面。她加快脚步,那人也加快脚步;她故意放慢脚步,那人也放慢脚步。她回头望去,光线太晦暗,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回到宿舍,她悄悄隐身在窗户前,果然发现那人站在离此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一连好几天晚上,他都站在她的窗外。那人是流岚。

星期六早上,宋育金睡了一个懒觉,起来时已是中午。他接到流岚的短信,邀他晚上参加一个诗歌聚会。宋育金以为邵轻云、田橙也会去,便答应了。到了那儿他才发现流岚并没邀请她们。这是一套很大的房子,四室两厅,光客厅就有大约四十平米,装潢考究,富丽堂皇。除了宋育金和流岚,还有四个男子,全是本地的诗人。主人名叫王寻,是一个粗犷不羁的小伙子,除了写诗,还喜欢篮球、足球和一切与球有关的运动。他主张写作不需要看书,认为书籍会损害一个人的直觉,而写作全凭直觉。柏格森就这么说过,他说(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知道柏格森的)。他原是流岚的同班同学,大二时因数门功课不及格而退学,现在在他父亲的厂子里上班。他父亲是一家生产某种保健产品的工厂的老板,每当有人问是什么保健产品时,王寻都笑而不答。王寻有个奇怪的习惯——总是无故地吸鼻子,仿佛鼻子里灌满了鼻涕。他说话时,“嘻嘻”声连连,话语便时断时续,使正常的语义变得难以理解。其他三位诗人是:一个国字脸男子,笔名鲁大夫,实际上他就是个骨科大夫;一个小眼睛男子,笔名阿盲,眼睛小得看不见他的眼珠,笑起来像女人似的以手掩口;一个苦着脸、垂头丧气的男子,笔名子虚,年龄比在座的稍大些,三十多岁,像个哑巴似的一晚上不肯说话。王寻拿出了一瓶XO和一箱啤酒招待大家。流岚和阿盲一个劲地聊海德格尔,王寻和鲁大夫一个劲地聊科比、C罗。宋育金不知听谁的话才好,他只有假装着一会儿听听这边,一会儿听听那边,一个劲地点头。子虚垂着脑袋,仿佛睡着了。后来,两拨人分别从哲学和足球转到了女人身上,终于有了共同的话题,听到这里,宋育金才如释重负,加入到讨论中。几个人谈得很投机,就着瓜子、腰果和开心果,喝完了XO,又喝了很多啤酒。只有子虚推辞说刚吃过晚饭,喝不下去。桌上和地上满是直立或倒伏的空酒瓶。后来,他们聊到了动车追尾、官员悬浮照、五道杠少年、乔布斯之死、卡扎菲之死。除了在卡扎菲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之外,他们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取得了一致的意见。流岚说卡扎菲是个理想主义者,敢于对西方说不。鲁大夫说卡扎菲是个杀人魔王,在他的统治下人民丧失了基本权利,什么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结社自由统统都谈不上,唯一享受这些自由的只有卡扎菲一人。这样的专制制度没有存在的合法性,这样的独裁者该杀。阿盲说推翻专制政府固然有理,但反对派对待被俘的卡扎菲也过火了点,他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对他拳打脚踢,死拖活曳不太人道;任何未经审判的私刑都是违法的。鲁大夫说那是他罪有应得,以前他也是那样屠杀人民的。流岚说卡扎菲是个殉道者。鲁大夫说卡扎菲是个可怜虫。王寻对卡扎菲不感兴趣,而对他的女保镖们感兴趣,他说要是弄几个那样的小妞玩玩也不枉此生了。于是话题又转回到女人身上。流岚从这些漂亮的女保镖拐弯抹角地谈到田橙,谈到自己为她呕心沥血所写的诗歌。王寻笑道:写诗的是不必谈——嘻嘻——诗歌的,诗在——嘻嘻——诗外。流岚笑道:你个狗东西只看到女人身上的那点东西。王寻笑道:女人身——嘻嘻——上除了那——嘻嘻——点东西还有什么呢?流岚笑道:你个文盲,一点艺术的眼光都没有。王寻笑道:反正你们这——嘻嘻——些狗日的知识分——嘻嘻——子都会装。流岚笑道:你不也是知识分子吗?王寻笑道:我——嘻嘻——是工人。鲁大夫笑道:你是少爷。阿盲笑道:你们好歹都进过大学的门,我可是初中都没毕业呢。鲁大夫笑道:可你书读得比我们多啊。阿盲笑道:可王寻说过读书于写诗无补。鲁大夫笑道:这是不读书的人的自我辩解和自我安慰。王寻笑道:这个世——嘻嘻——界上,有两种人最会装——知识分子和妓女,而——嘻嘻——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是。王寻去上厕所了。众人又喝酒。流岚带着醉意挽住宋育金的肩膀,问道:

宋哥,你说,为什么田橙不喜欢我?他嘴里喷出沼气般难闻的口臭味。

我怎么知道呢?

我为她写了那么多爱情诗。发到网上,网友们评价说,每一首都是杰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有机会我会将它们结集出版的。可她竟然无动于衷。

哦。

她是不是不喜欢男人啊?

不可能吧?

我看她与邵老师的关系就有点不正常。

别瞎说。

这不稀奇啊。

宋育金四下里望望,说道:我要上卫生间。

宋育金进了卫生间,看见王寻双手扶着盥洗台,正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宋育金解开裤带,对着马桶撒尿。王寻侧身将手伸进他的裤子,在他的屁股上抓了一把。他感到这只手滚烫滚烫的,像在发烧中。镜子中王寻讪讪地笑着,一条眉毛上挑着,目光迷离地斜睨着他。这只苍蝇。他挣脱了,系好了裤带。

我们玩玩?王寻说。

我可不好这一口。他回答。

这时阿盲进来了,宋育金趁机走开。

回到客厅,流岚向宋育金讲述起跟踪田橙的事来,他说田橙从背后望去比从前面望去更好看,她的臀部朝上翘着,中间清晰地凹陷着,仿佛在张着嘴对你说话;他说他现在有两个梦想,一个是田橙,一个是去西藏——整个世界都被污染了,唯有西藏是宁静的净土;他说他有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去那片净土。

流岚越说越激动,最后不知所云了,竟哭了。鲁大夫搂着他,用手轻拍着他的背——像大人哄孩子,嘴凑到他的耳边。宋育金看见鲁大夫的舌尖伸进了流岚的耳廓。流岚怕痒似的不停地神经质地耸着肩,嘻嘻直笑。泪水还挂在腮帮上。宋育金看看子虚,子虚笑着摇摇头。

几天之后,流岚退学了。除了兰波和海德格尔的几本书和一叠他自己的打印诗稿之外,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扔了或送给同学了。他去西藏了。听到这个消息,宋育金还是吃了一惊。邵轻云为他惋惜。田橙望着窗外,想着这件事的起因与她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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