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王寻家出来,流岚送给了宋育金一样东西,一粒药丸,圆圆的,橘红色的,他说它叫麻古,如果放在饮料中,给女人喝,嘿嘿,她会奋不顾身地往你身上爬的。流岚伏在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给田橙喝下试试,哈哈。
宋育金半夜醒来,以为天亮了,猛然坐起。窗外一片漆黑。传来几声狗叫。是狗叫声吵醒了自己?刚才梦中似乎出现过一条狗。他脑中追索那条狗的模样,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一条灰色沙皮犬——神情忧郁、哀怨,浑身都是褶皱。他想回忆梦中的情节,可回忆不起来。这个梦似乎与江南和田橙有关,但具体情境他全都忘了,除了那条狗。一惊一乍之间,睡意被赶跑了。他打开灯,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嘴中发涩,发苦。口渴。舌头麻木,像是被什么东西捆绑着。他伸缩舌头,用牙齿一遍遍刮着舌面,微疼,但麻木感稍稍缓解。昨晚抽了太多的烟。他熄灭了手中的半支烟。他想什么时候把烟给戒了,但他心里清楚这是无法做到的。他看见桌上的一个小锡纸团,那里面是麻古。他用两个指头捏着这粒药丸,想了一会儿流岚说的话,然后将它掰成了两半,将一半投进玻璃茶杯,将剩下的一半重新用锡纸包好。玻璃茶杯里有昨晚倒的一杯凉开水,麻古入水后迅速融化了。他喝了一小口,抿抿嘴,而后,将这杯水仰面饮尽。
半个小时后,他开始感到身上燥热,下腹部更甚。那物儿生生地顶着内裤。它失去了感觉,仿佛被打了麻醉药。他强烈地渴望一个女人。我要一个女人!他下了床,穿上衣服,出了门。小渔村雾蒙蒙的,太阳还未升起。他看到两条流浪土狗沿着墙角在追逐,它们应该是一公一母。他蹲下来朝它们的腹下观看,果然是一公一母。母狗停下来,翘起后腿,往墙壁上撒了一泡尿,公狗用鼻子去嗅母狗的湿淋淋的屁股。公狗的生殖器细细,直直的。他跑过去,照着公狗的脸踢了一脚,它嗷的一声跑开了。母狗愣愣地盯着他。在公交车站,他跳上一辆公共汽车。车子很空,只有稍后的座位上坐着两个女孩。其中一个长发垂肩,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竟是田橙!他想叫她,可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车子发动,他晃了几下,趁势趔趄到她们身边,头伸到她们跟前,发现不是田橙。田橙怎么会怀孕呢?真是好笑。
但这个女孩还是很漂亮的,性感迷人。怀孕的女人都性感迷人,哪怕她是个丑八怪。他在她们身后坐下。头晕晕的。两个女孩频频回首看他,表情有些惊恐。“你们在做梦吧?”他用轻柔的语气问道。她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到了下一站,没有人上车,她们匆匆起身下车,一个搀扶着另一个。看得出来,她们下车是临时决定的,可能并未到站点。怀孕的女孩边走还边回了几次头,令他稍感安慰。空空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又开了两站地,还是他一个人,他感到寂寞难耐,便下了车。他换乘了另一路公交,这辆车上人多些,可能是开往市中心的缘故吧。他心里感到温暖了许多。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到了一站,上来了一个女人,吊眼梢,波浪短发,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车顶上悬垂下来的塑料拉手,蝙蝠衫的衣角被拉扯着朝上翘起,显出一种奇特的曲线。她紧贴着他站着,散发出煮熟的玉米的气味。他突然喜欢上了玉米的气味,平常他可是不吃玉米的。他悄悄挪动着靠近她的那条腿,用膝盖轻抵住她的膝盖。她穿着猫须短裙,光着腿。隔着裤子,他感到她的膝盖凉凉的。她低下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他看出鼓励的意味。他要融化了。他想伸出双臂抱抱她,将脸埋进那抖抖的蝙蝠衫里。可他没有这么做。那物儿仍挺挺的,实际上,一路上它都是这样。他硬硬地将目光扯至窗外。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按下接听键,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车上嘈杂,他屏住呼吸听。是田橙,约他去公园。今天是怎么啦?田橙可从未主动给自己打过电话,也从未约过自己。她一直躲着他,避免与他单独相处。他心中大喜。到了一个站点,他用眼神与吊眼梢女人告别,急匆匆地下了车。他打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是个废话篓子,议论时政,抱怨天气,诅咒中石化和他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老婆。他老婆喜欢逛街,喜欢新衣服,喜欢各式各样的首饰,喜欢猫,喜欢夏天,喜欢吃爆米花,喜欢吃韭菜,喜欢黑人牌牙膏,喜欢戴假发睡觉,喜欢在墙上贴自己的照片,喜欢上别人家做客,喜欢打麻将,喜欢与牌友调情,可能还用他辛苦赚来的钱包养了一个狗娘养的小白脸。他不耐烦地听着,恨不得脱下袜子塞住他的嘴。他干扰了自己的幻想——他正想象着与田橙在公园的湖边散步、亲吻、做爱呢。草籽沾满两个人的身体,草丛里蟋蟀欢叫。到了公园门口,他掏出一张一百元钞票,递给这个大嘴司机,说道:不用找了。车费只有九块五。司机十分诧异,说道:那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看得出来,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他找给他九十元,然后低头在一盒硬币里欲找一枚五角硬币。他将这沓钞票胡乱地塞进口袋,撇着腿下车,猛地一掼车门,扬长而去。司机伸头骂了一句脏话,责怪他用力过大,同时将一枚五角硬币通过车窗扔向他。硬币滚到路边,他懒得去捡。
他站在公园门口,手插在口袋里,捉住那不安分的物儿,如若不这么做,路人是会看出那地方鼓出一个可怕的包的。时辰尚早,进出公园的人不多,只有几拨锻炼回家的老头老太太不时从公园里出来。他们手上都提着布制的剑鞘,当然,那里面也可能是一支他妈的自动步枪。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一个穿着淡绿色裙裤的女孩横穿马路朝这边跑来,她的手上晃动着一本杂志,脸上兴高采烈——是田橙。到了跟前时,他才看清她不是。他朝她厌恶地摆摆手:“滚!”女孩愤愤地将杂志扔向他,跑开了。
他拾起杂志,一本崭新的《故事大王》。他选择了一处路肩坐下,低头翻看杂志。什么都看不清,眼睛感到枯涩难受。大街上,可不是适合看书的地方。自行车川流不息。他望着这些滚动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车轮,想用《故事大王》卷成一根棍子,杵进车轮。可他没有这么做。在公园门口,他等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田橙的踪影。他忽然想起刚才电话里田橙是约他到公园里的游乐场的,于是他扔掉《故事大王》,往公园里跑去。游乐场尚未开张,这一带空无一人,摩天轮、旋转木马、碰碰车、激光战车、自控飞机静静地停在那里。他走到摩天轮下面,他想越过栏杆爬到车厢里。可他没有这么做。摩天轮像个巨大的怪物,假如在它下面照张相,就会看出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啦。他来到旋转木马前,在一匹白色的马和红色的马之间犹豫了很久,然后爬到了白马的背上。前面的红马留给田橙吧。他想起几个月前的某一天,他与邵轻云、田橙坐旋转木马时,他望着前面上下起伏的田橙,心中所想的“在旁观者的眼中,会不会产生我骑着她身子的视错觉”的事。记忆如此清晰,令他有点惊讶。突然,木马转动起来,速度惊人,伴随着撕心裂肺般轰鸣的音乐。没有人启动开关,它竟自己转动起来了!眼前模糊一片。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水流涡旋的大漏斗中,涡流裹挟着他,而他因为太轻或大于漏斗孔而流不下去。
抽水马桶里的一张纸,或一只满是精液的打了结的避孕套。他吓得抱住马脖子,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呼呼呼地响着,整个人在空中。他恍恍然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它停了下来,他猛地惊醒(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刚才是因害怕而丧失了意识,而不是真的睡着了),慌忙逃离马背。他忽然想起刚才电话里田橙并不是约他到游乐场的,是约他到公园湖边的。这片湖方圆几百米,是哪一处湖边呢?他沿着湖边跑,边跑边张望。他感觉到裤裆里的那物儿随着跑动的节奏左右甩着,拍打着他的大腿根。它居然还是硬邦邦的。环湖树林里仍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拳或舞剑。他在这些面孔里寻找田橙。跑了一圈,仍不见田橙的踪影。他被一个老太太吸引,停下来看她舞剑。剑是木制的,涂了一层银色的油漆,在晨光中剑光闪闪。老太太绾着一个高高的圆髻,身材保持得很好,窈窕而挺拔,舞剑时显露出良好的柔韧性。要是不看她的脸,你准会以为她是个二三十岁的女子。见他看着她,她略感羞涩,剑路显出凌乱,但片刻之后,又挥舞自如了。
他想跑到老太太的身后,跟着她学舞剑。舞剑还是蛮有趣的。可他没有这么做。他想,田橙若是老了,会不会还像她这样风姿绰约呢?老太太对他露出微笑,挤出一脸的皱纹。他嫌恶地转过身去。他看见对面走过来三个女中学生,穿着同样的校服,她们手拉着手,低声说着话;他从她们中间穿过,两边的两个女生不得不松开手,但其中一个仍与另外一个女生牵着。他走过去之后,她们都回头朝他看,嘻嘻笑着,旋即恢复三人牵手的状态。他望着她们沿着湖边走远,心中无限惆怅。他感到自己对女孩们的怜惜又多了几分。他坐到湖边的长椅上,望着湖水。湖水一波波地朝远处退去,恍若有无数的鱼上下其间。他看到对岸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女孩,鹅黄色的裙子,像是田橙。是她!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有一会工夫,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感到恼火,想一把火烧了这些树。他怕树林挡住他视线的这会儿她会消失。果然,跑到那地方,田橙消失了。该死的树!长椅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件鹅黄色的毛线背心搭在椅背上。刚才一定是出现错觉了——背心搭在椅背上看起来像个人。他拿起它,放在鼻子边嗅着,一股樟脑丸的气味,就像长时间压在箱底刚拿出来。毛线的绒毛使他的鼻子发痒。他打了个喷嚏,沮丧地跌坐到椅子上。这时一个老太太走过来,她诧异地望着他手中的背心,说道:这是我的背心,这是我的椅子。他发现她正是刚才那个身材姣好、满脸皱纹的圆髻老太太,她手中还提着那把涂了银漆的木剑。真荒唐,人在对岸舞剑,却将背心放在这里。仅仅为了占这个座位?这也太不可理喻了吧?他起身走开。他回头时看见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鹅黄的背心已经穿在了她的身上。老妖精。他躺在远离那张椅子的草坪上,望着天空。今天是阴天,太阳被包裹在厚厚的云层里,令人高兴不起来。草丛中有蟋蟀在叫,声音低回,是一种感觉季节将逝的悲哀的叫。他竖起耳朵,听出来一共有三处蟋蟀在叫,其中有一处就在他的头顶不远。这时走过来一对情侣,他们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长椅旁,他们坐下来,开始接吻。他认出那是一棵椿树,而周围全是枫树和樟树。他知道椿树是会发出一种臭臭的气味的。看来他们喜欢那气味。他们似乎没看见他,或者无视他的存在。他假装咳嗽了一声,这对男女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接吻。他又咳嗽了一声,他们又扭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接吻。他又咳嗽了一声。最后的这一声咳嗽里有愤怒的成分,有蔑视的成分,有揶揄和诅咒的成分,有质问、呵斥、劝说、善意提醒、道德责难的成分。他们这回没有扭头,仍自顾自地接吻。他对着天空吼起来。他们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女人怕痒似的咯咯直笑。那是一种宋慧乔式的笑。她的确长得有点像宋慧乔。他想上前将那男人一把拉开,亲吻那可爱的女人,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女人。她右边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颗红痣,为她的美平添了一丝迷人的气息。他们也扭头盯着他,但动作仍然只限于亲吻。他们眼中没有惊诧,只有好奇。他突然射精了,没有任何预兆地。他扯了一把枯草,将身上擦拭干净,然后便走开了。他在看不见他们的另一处草坪上躺下。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想哭,但他没有这么做。那物儿依然不听话地直立着,撑起裤子。这时假如手边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割了它。
时近正午,他的意识有些清醒了。他大汗淋漓,俄顷,他感到身上有些冷,脊背感觉到土壤的凉意。手机响了,是黎妮打来的,她问他为何现在还不见踪影,他反问:不见谁的踪影?她说:你呀!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半天,他才搞明白了——早上的电话是黎妮打来的,黎妮和林小弟约他一同吃午饭呢。他看了看通话记录,果然没有田橙的手机号,只有黎妮的。自己怎么会将黎妮的声音听成是田橙的呢?真不可思议。恐怕只能怪当时公交车上太嘈杂了。他望着灰不溜秋的天空,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感觉像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