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岸边向前溜达。阴天,没有星星,有一点点风的影子,带来些许凉意。但天仍然很闷热。路灯开始在黑暗中发挥作用,照亮了湖边道路。B大学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学,尽管在世界大学排名中排不上号,但在国内却是矮子里的高个子。校园面积很大,光这片湖就比烟波湖大很多。她边走边随意张望,看看湖水,看看情侣,看看对岸的缩小的垂柳和人。她给田橙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干吗,田橙回复在家里上网。暑假田橙回家了,她的家在皖南的一座城市里。走了一会儿,她看见湖边的椅子上有一个人,像孟教授,走近一瞧,正是孟教授。她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孟教授。他扭过头,一脸的惊慌。待看清是邵轻云,他脸色缓和了。她坐到他身边。两个人闲扯了半个小时,谈到了本次研讨会、一些学者的观点、B大学的衰落、商业与人文精神的冲突、中西方现代性的比较、空气污染、一些植物和花卉对健康的影响、波巴布树(俗称猴面包树)的美感、南极冰川的融化速度、城市化速度、飞人刘易斯的速度、计划生育政策和失眠所带来的问题等等。后来孟教授主动提到了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名资深律师,打赢过不少有名的官司,在当地是个名人。“尽管她是个律师,却是个神经病。”他说道。她将他看作是正在发育期、急需大人引导的孩子,一言一行都必须符合她的要求;对他说话的口吻也像是对待一个不争气的正滑向邪路上的儿子。她总是怀疑他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她的眼中,他就是罪犯——这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总是梦见他与那些风骚的小女人性交,有时还是未成年的女孩。“你简直就是畜生!”他常常被她半夜摇醒,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她欲望强烈,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紧紧抓住他的肉体,使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侍奉那些小骚货们。“可是哪有什么小骚货?全是她脑袋中的虫子在幻想。”一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里与他的女研究生讨论一篇论文,他的妻子冲了进来,一句话不说,就抓他的脸。他捂着腮帮疑惑地望着她,女研究生吓得一溜烟跑了。他问为什么,她问那个小骚货为何穿得那么暴露,他问穿成那样怎么就算是暴露了,她说穿成那样就是暴露。他说她穿成那样不是他的错。她说你是导师你就有责任。女研究生穿了一件白色无袖背心裙。自此以后,他再也招不到一个女研究生了,连女同事在校园里遇着他都绕道而行。他被她折磨得形容枯槁,身体消瘦,走路、说话都感吃力。“出来开会就是我的解放日。”就是这种放风的机会有时他还不能得到,她老是装作对他要去的那个城市兴趣盎然的样子要求同往。她挽着他出现在各种场合,仿佛在向女人们宣告:“这个男人是属于我的,你们走开。”在三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三十余次口头向她提出离婚,几乎每年一次,可都被她否决。“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他曾经慎重地考虑过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可那些法官要么是她的同学,要么是她的朋友,打赢官司的希望几乎为零——这里面的内幕他太清楚了。本法庭认为:夫妻感情尚未破裂,不准予离婚——无外乎是这个结局。在家里,两个人各干各的事,在各自的书房看书或阅读案例,很少说话,除了每月一次奉命去她的卧室里尽尽义务,充当“性工具”——他这样称呼自己——之外他从不愿主动接近她。他想抛弃一切,像托尔斯泰那样离家出走,可是考虑到很多现实因素,没有付诸行动。工作问题、住房问题、吃饭问题,都是不能回避的现实问题。他想过自杀。他曾经爬上一座三十层大厦的楼顶,在那上面逗留了一下午。站在楼顶边缘,他感到头恐目眩。他有晕高症,理不清自杀的思路。而自杀是要有清晰的思路的。“落日那么圆,像人的晚年。”他唏嘘道。也就是说,是红彤彤的落日最后打消了他自杀的念头。“难道这都是命运的安排?”他眼泪汪汪地问邵轻云。她无法回答,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痉挛了一下,接着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搁到她的手上。她任他从手腕到手指,从手指到手腕,来来回回地抚摩。他的手指轻柔似女人。她感到汗毛被拂来拂去的毛茸茸的麻酥感。她瞥见他闭着眼睛,平静恬然,眼角挂着一滴泪珠。忽然,她感到肚子饿得难受,咕咕直叫,遂抽出手。
第三天,又是一天的会议。上午在会场,她收到两条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短信。它们分别来自郭漫山和孟教授的手机,都是约她晚上喝茶的。她先是以为他们一同约了很多人,但郭漫山随后的一条短信否定了她的判断。他隐晦地提议:“让我在摇曳的烛光中,一个人静静地聆听你对《断章》和《沙扬娜拉》的赏析吧。”她给二人回了相同的短信:“我下午的火车。抱歉。”其实她买的是明天晚上的火车票。二人都表示非常遗憾,并期待下一次的研讨会。她迅速离开会场,收拾好行李,退掉了房间。她有一个同学,画画的,住在宋庄,几天前就约她见面。她想晚上就住她那儿吧。
她的同学名叫乔蕊,大学同班同学,也是她最要好的同学。中文系毕业后同学们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她却突然迷上了绘画。她取艺名“小乔”(嫌原名太俗气),背着画夹游走于名山大川之间,末了成了北漂一族。她想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成为康定斯基和弗瑞达·卡罗那样的伟大的画家。十多年来,她勤奋地画画,可是成名的路十分艰难,她只得靠着向画廊和收藏者出售画作维持生计。
这一带名为宋庄,聚集着近千名画家、艺术家,到处是画廊、艺术品商店。小乔租住着一座农家小院。除去厨房和卫生间外,另有四间瓦房,分别是客厅、卧室、客卧和工作室。见到邵轻云,小乔很兴奋,他们已经有三年未见面了。没说上几句话,小乔就将话题转到了她的油画上。邵轻云被她拽进她的工作室。这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板刷、调色板、秃画笔、揉成一团的布头、画纸、瘪瘪的颜料管,还有五颜六色的零食袋、方便面盒,墙边靠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画架。四周的墙上,挂满了画作。邵轻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一幅幅地看过去。这都是一些没有具象的抽象画。纷乱的三角形、圆、路标、匕首、嘴唇、残缺的手掌,以及其他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看得让人心惊胆战。她觉得它们像宋育金的文字一样让人看不懂。小乔坐到一张椅子上,示意她也坐下来。小乔环顾着自己的画室,一脸的得意和安逸。她滔滔不绝地说起康定斯基、米罗、理查德·汉密尔顿、宣称“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波伊斯、栗宪庭、方力钧以及杜尚的马桶、克莱因蓝。邵轻云插不上话,感到别扭,她想谈谈她熟悉的梵高、高更,但考虑再三,还是没开口。小乔说得尽兴,让邵轻云也拿起画笔试试作画,邵轻云笑着摇摇头。小乔说:这个不难的,只要你拿起画笔,你就是艺术家。可是邵轻云怎么也不肯拿起画笔。
晚饭时小乔的男友来了。他是个瘦子,中等身材,穿着比身体大一号的短袖衬衫,走起路来衣服直晃荡,仿佛里面是空的,没有肉体。他也是个画家。看不出他的年龄,小乔叫他“猴哥”,她让邵轻云也这么叫。小乔去厨房里忙活去了。猴哥没什么话,简单地问了问邵轻云是哪里人、干什么工作、来北京干吗就沉默了。邵轻云也感到没什么话,简单地问了问他的情况也沉默了。他叼着烟,望着窗户外面。她望着墙角的落地扇。风扇呼呼地响着,每转动数圈就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的声音,估计是里面的哪个部件润滑出了问题。这是一架老式电风扇,看起来有不少年头了。这种平房似乎比楼房阴凉些,腿弯处时不时地觉得有一缕缕凉气。也许北京的天气本来就是这样吧,她想。有一刻她感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胸脯上,她猛地一扭头,他依旧在望着窗外。
吃过了饭,来了一帮画家朋友。五男两女,都在三十岁上下,其中一对是夫妻——小乔介绍这男的是“著名画家”,名叫谢承欢,他高高的个子,哈哈背,脑后一条小辫,一口整齐的牙齿。女的叫周后,理了个男孩头,十指的指甲染成了黑色。他们商量着月底即将举办的一个画展。谢承欢是策展人,其他人各有分工。他们时不时为某个画家上几幅画争执几句。听起来他们这是第N次讨论了,可能每次结果都不一样。谢承欢很少说话,主要都是周后和小乔在谋划,但两个女人的意见常常相左。不过气氛还算融洽,一直在嘻嘻哈哈中谈论着那些事情。房间里烟雾缭绕,除了邵轻云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在抽烟。周后黑色的指头夹着烟,一副洒脱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露肚衫,下面一条牛仔热裤,露出棕色的肚皮和大腿。邵轻云坐在一旁,感到无所事事。她想起“月圆谈诗”活动,两种不同的气氛,小乔他们更像是在闹着玩,而自己的那群人更严肃。文章千古事,本来就是嘛。谈了两个多钟头,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一些画家的轶事趣闻上去了。一个男画家谈起了一个叫卫喂的画家画画时太投入,有一次边拿着馒头边作画,竟将油彩当成了炼乳蘸着吃,吃得满嘴五彩斑斓的事。小乔谈起了一个美国男画家将生殖器涂上油彩,将它弄硬后反复在纸上拍打,完成了一幅名为《被鄙视的挣扎》的画作的事。小乔又谈起了一个南非画家和他的黑人模特的事(他想让她好看的阴唇含上一颗桃子,而她只愿含上一颗苹果或黑布林,因为桃子的茸毛会使她产生某种不洁的欲望)。小乔又谈起了一个英国男画家和一个阿根廷女画家的事,他们是一对情侣,那时正值马尔维纳斯群岛战争期间,阿根廷战败了,她很沮丧,她在她的阴部画上了马岛地图,禁止他侵入,他只好向马岛的后方也就是她的肛门发起攻击。小乔面带微笑,话语诙谐,逗得大家直乐。说到好笑处,旁边的谢承欢就伸手拍拍她赤裸的肩膀。小乔满口都是性交、生殖器,邵轻云深感惊讶,小乔在学校里可不是这样,那时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乖乖女,近乎一个性盲。大学的女生宿舍,晚间最主要的话题就是男人,小乔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的讲述,从不插话。当有人问起她的恋爱史或心仪的男人,她一概害羞地予以否认。邵轻云想:每个人都有两面性,犹如变色龙,在一个环境中呈现绿色,在另一个环境中也许呈现的就是蓝色或红色了;我也同样。说笑的间隙有人出去上厕所,然后回来,然后又有人出去。邵轻云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先告退了。
外面的空气清新很多,至少没有烟臭味。这是个小院落,一溜瓦房坐南朝北,东头有一个独立的小屋——那是个小厕所。东南角有一个瓜架,上面悬吊着几根弯弯的丝瓜,可能是施肥少的缘故,丝瓜又细又小。瓜架下放着一张长木椅,月光穿过丝瓜叶,在椅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随着丝瓜叶在风中的晃动而晃动。地面仍是土质的,未经修整,零零落落生了些杂草。邵轻云的困意消失了。她坐到瓜架下的木椅上。她伸直腿,靠着椅背,打量着这座小院,从小乔那里感受到的冲击渐渐退去。邵轻云独自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心事。围墙外面的某棵树上,有一只孤独的蝉在嘶嘶地鸣叫,和着屋里渺渺的谈笑声,仿佛来自世界之外。
回去的火车上邵轻云坐的是软卧车厢,对面铺上是一个老头,两个上面的铺位空着。现在是暑假期间,去往学校和回家的学生少,车站和火车上便显得宽松。老头与她搭讪,两个人便一路闲聊。两个人都是到终点站省城的(到了那儿她再转乘长途汽车)。旅程要经过一夜。老头是省建设厅一名处级干部,姓范,已经退居二线,离正式退休还有一年多。他很健谈,沿途城市有哪些风景名胜,哪些风土人情,哪些物产小吃,他都能说个一二三。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小伙子,往日的英俊仍在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只是现在已经皮肤松弛,满额皱纹,颈部和手背上出现了一些老年斑。
夜幕降临,范处长关上了车厢通往走廊的门,两个人各自睡下。与一个陌生男人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一同睡觉,她还未经历过。茶几下的夜灯昏暗微弱。隔着茶几,看不到他的脸,他的两条长腿交叉着,两只赤脚紧紧地缠在一起——如果换作她,这种姿势她是睡不着的。火车快速平稳地前行着,她能感觉到身子下火车的运动感和颤动感。她翻来覆去,不知采取什么姿势合适,平躺着吧,讨厌的乳峰太显眼;背对着他吧,失去了安全感;面对着他吧,有偷窥的嫌疑。她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她躺在丝瓜架下的长木椅上(瓜架外面是B大学的那片小湖泊。瓜架与小乔院子里的瓜架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垂挂的几根丝瓜又长又粗,像是特意留着做种的),孟教授压在她身上。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孟教授一边抽动一边哭泣,抽动的节奏与哭泣的节奏保持一致,抽动一下哭泣一声,抽动一下哭泣一声。她心中一团柔情,抚弄着他的白发。可明知道在做爱,她却没有他在她体内的感觉,她感到空空的。她对他说:你进来啊,进来啊。他诧异地答道:我在里面啊,在里面啊。他身子又上下做抽动状,她里面仍没有感觉。他抬身朝下面望去,发现自己没有阳具。阳具不翼而飞了!刚刚它还直直地挺立着,他明明用手将它轻轻地送入她的体内的呀。她感觉到他的脑中闪过她吞食了他的阳具的念头——可这是违背逻辑的呀。而从他的生殖器官的形状看,他竟是个女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不是个女人倒无所谓,她反而还有点儿庆幸,有点儿欣喜。她只是对生殖器官的突然变换感到惊讶。她有些清醒了,发现一个人压在她身上,似是范处长。不过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一时难以分辨。范处长的舌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她嗅到了一丝口臭,有点恶心,但她已然酥软了,还是迎合着他。漫长的一段时间。一切在无声中进行。她拼命忍着,才没有叫出声。
她提前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那时范处长正打着鼾,睡得死沉。那鼾声响得可怕,且没有一点节奏感,就像一只老鼠在曲颈瓶中乱蹦跳,就像出了毛病的风箱,就像疯子撕扯绸布,使她厌恶不已。这个老男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同他发生了关系,真是匪夷所思。她对自己也感到厌恶。她去了趟厕所,蹲了很久,想将身体里的秽物驱除干净。她想洗一洗,可水龙头里没有水。她想冲个澡,可没有浴室。
现在是四点钟,离天亮尚早。小站里静悄悄的。候车室里只有四个旅客,一家三口和一个孤身男子,在等着下一趟列车。那男子看上去是个打工仔,皮肤因常年暴晒而显得焦黑,头发却梳得整齐,油光发亮。她进来时他正坐在那儿发呆,望着无人的检票口。她进来后他的目光便随着她痴呆地移动。她渴了,走到饮水机跟前,却发现塑料水桶里根本就没有水,桶壁上脏兮兮的,有几道长长的泛黄的斑迹;想来是很久未用了。候车室里空气污浊,有一股汗馊味和臭袜子的气味。她拖着行李箱,来到站台上。站台上没有人,几条铁轨朝南北方向延伸,其中一条在不远处分叉出两条,一直伸进雾蒙蒙的远方。天空中星星稀稀落落,月亮像鬼魂似的在云中无声游走。有一丝风。有一丝凉意。她将行李箱放倒,坐到上面。一列火车呼啸着飞驰而过,车窗里的一张张面孔尚未看清就倏地消失,无数的眼光掠过她。她想到“幽灵列车”这个词语。有一部影片叫《幽灵列车》?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生活中有很多偶然,就在几小时前,她还未料想到自己会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小站以前她听都没听说过),会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人们相逢,也不会知道彼此缘何而来,缘何而去,就如同她对范处长、火车上闪过的那些面孔、候车室里的那个面色焦黑的男子,还有无数路人的出现的缘由一无所知一样,甚至也包括她曾经熟悉的前夫、宋育金、田橙、小乔。这里的人们谁会料到她是因为什么而来到的呢?在宁静广大的夜色包围中,她产生了一丝悲凉之感。那个焦黑男子也来到了站台上,四周逛逛,眼睛却在她的身上打转。若在平时,她会害怕的,但此刻她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觉得好笑。她对他粲然一笑,他吃了一惊,也尴尬地笑笑,转身回候车室去了。她想集中思维想想刚才车上发生的事,可就是无法集中思维。此时她的脑袋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