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合那入股的五千元,也用鳖精顶了账,给全乡的干部发了年货,而账单上分明写着一万元,王广合水到渠成拿了回扣五千元。神通广大的小王川在县上都出了名儿,这次乡里准备培养他做政协委员,年底出席县里一年一度的政协会,共商国是。王川身价倍增,王广合问他,是不先培养你入党?王川说,还提干呢?入党是你们那号人干的,我干不了那事。不过,当天晚上刘天树就请王川托王广合,想培养王满囤入党。这事儿王满囤从来没想过,经刘天树一提议,王川拍着后脑说,我怎么手擎灯台灯下黑,把自己的哥哥忘了呢。王川拍着胸膛对刘天树说,这辈子凡哥哥的事磕头捣蒜我也办,怎么能忘了,我们是一棵藤上的苦瓜。
王川的两筐鸡蛋,就彻底把刘天树拉下水,如今刘天树顺水推舟,不再问那两个湾了。金沙滩偷偷摸摸给他送礼的,他都给了好处,有的偷偷给一块粮食地,有的偷偷给一块桑园,有的给一块菜地,好建塑料大棚。刘天树那一支笔,像魔杖一样,在金沙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随心所欲任意挥洒着,十个王二麻也不好干什么。除了玩女人刘天树真个没有绯闻外,刘天树是革命小酒天天醉,搞活经济锻炼了胃。他也学着王川一样去县里雇来挖掘机,把金沙滩坑坑洼洼沿海的几块地,全部挖了养虾池,大队留一块靠农贷养着,其他全分给社员租养,年底交租金,交了租金再还挖掘机的钱。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刘天树摸着石头过河,渐渐从滩里滩外学到了不少的好经验。他不和吕坤一样大胆地试,大胆地冒,他是小脚女人走路,一步三回头,却也颇颇得过。相反,他倒觉着自己的女婿满囤发展太慢了,他可能像他父亲一样被整怕了。
未到年终,王川就给嫂子发了工资,每月八百元。当时这工资比乡书记王广合和公办教师王满囤的都高。王川准备扩大再生产,连王二麻都打发儿子加入从业的大军。王川对师傅三吊眼说,你晚上睡不着觉,就给我看大门吧,顺便夹几条黄鼠狼,我去犒劳犒劳吕坤,吃点野味,解解馋瘾。
发了工资,晚上刘雪娇就趴在王满囤宽阔的胸脯上说,王川弟真够意思,我每天都干点啥呀,他给我这多的工资,这顶我在乡办厂差不多一年的收入呀。
王满囤搂着老婆说,看来书愈念多了,紧箍咒套得就愈紧,条条框框就愈多,是个祸害。
刘雪娇说,祸害什么,不能只看眼前,长长远远的还是有固定的收入好,你安心教你的学,比什么都好。
刘雪娇一想起吕娜娜那贪婪的眼神,就紧紧抱住王满囤不放。
王满囤轻轻摸着她隆起的小腹。
刘雪娇说,你听听,听听,儿子在里面动呢。
为了王满囤专升本,他们等了几年才要了孩子,这下可等坏了刘桂兰和叶淑红。她们小人儿衣服已缝了四件,见面就说,雪娇怎么还没个样儿,我真想抱孙子了,我也是。
刘雪娇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趴在王满囤的身上说,满囤哥,你说什么叫鳖精呀?
王满囤说,一个傻嫚嫚,鳖精和人精不一样吗?
刘雪娇咕嘟着小嘴,川儿是不熊人,我看那八只老鳖好好的,我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八只,一点精也没弄出来。
聪明的王满囤忙转移话题,那可能全是八只母的。
刘雪娇说,可也没见生个孩子呀?
王满囤说,没精,哪来孩子?
刘雪娇“嘿嘿”笑了,看我们都扯多远去了。
他们已没有多少激情,只是相依相偎地齁齁睡了。
冬天的夜很短,转眼就听到鸡鸣了,此时的金沙滩已不像王大头赶尽杀绝那个时代,村里已有十几家养鸡专业户,此起彼伏的鸡叫声简直就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小合唱。王满囤很快穿衣起来了,他准备帮着父亲到大棚里一起干活,然后回家吃饭,再到学校,天天如此,今冬的西红柿如下架,约摸就可挣万八千的。此时的王满囤就常常想起王川的好处,村里就靠王川这样的一些人,敢冒敢试,尽管联产承包责任制有好些年头了,但金沙滩真正的富裕还是陆地上的农民有了大棚蔬菜,海上的渔民有了对虾、扇贝、鲍鱼和海参养殖。王满囤也约略知道吕娜娜像个地痞一样的企业家父亲吕坤,也看到吕娜娜不时拿来养殖的对虾、鲍鱼给同事吃,都说吕娜娜家早过上了小康生活。倘没有吕坤在丁字嘴一带开辟第一个对虾育苗场,恐怕代代靠出海打鱼的渔民,只好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海,望洋兴叹了,只好解缆归田了。但这样只能加剧沿海农村新一轮土地竞争,因为这里的土地毕竟比北边山区土地贫瘠,碱性大,所以倘没有吕坤、王川等人带头致富,金沙滩靠老丈人那种亦步亦趋的做法致富,恐怕有待时日,也是很慢的。尽管这第一代冒尖的领头雁有诸多毛病,所作所为学了西方不少的垃圾,喜欢坐大称豪,没有多少文化,又喜摆阔,善发号施令,颐指气使,但他们常常不计后果地干出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创举。尽管骨子里充满冒险和欺诈,但却浑然不知,出水再看两腿泥。有很长时间,中国农村是靠能人经济,是靠先富带后富,至于这些能人靠怎样的手段摇身一变家财万贯,一概既往不咎。小不忍乱大谋,政策使这些人致富,而他们又靠钻政策和体制的空子,时常走在法律的边沿如履薄冰,而每每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吕坤有很长时间就存在这种侥幸心理,骄横跋扈,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气死领导难坏法院。其实,岂是难坏法院,也难坏银行。他家弟兄八个,年轻时没裤子穿,所以一等吕坤成人,就把他送到船上,在船上可光着腚,没女人看见。开放之初,农村信用社的放贷,需挨家挨户动员,但家家都被大集体那种做法禁锢,谁都知出头的椽子先烂,畏首畏尾,没一个敢出头的。丁字嘴的吕坤敢,尽管只念了四年书,也知大海没有几天就被喝光了,他骨子里尚有这种意识,加之他在海上待惯了,在陆地上走路都是外八字,一撇一捺,一五一十,他不会种庄稼,蹲不下,如海被打光了,他不失业了?他穷怕了。所以一咬牙就贷款建起了育苗场,这事老婆与他闹翻了,不让他回家同房。然而早已对这位汉子心存羡慕的九表妹高中一下来,就来到表哥的育苗场。多亏她,只念了四年书的吕坤,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次次都带九表妹去青岛黄海研究所请专家,翻阅资料,成了吕坤须臾不可离的贤内助。但那个时代,吕坤面对外界的各种压力,还没有勇气与老婆一刀两断,何况还有吕娜娜,于是只好和九表妹明里来暗里去,偷偷摸摸干些鼠窃勾当。后来随着坐大的意识越来越强,九表妹对表哥的才能越来越服,他们就由暗处走到明处,外人看来九表妹已是名花有主了,不存介意。他们也安之若素,习以为常,老婆也拿他们没辙,只是同居,有什么办法,自食其果吧。吕娜娜几次找父亲谈话,劝父亲回心转意,谈着谈着,吕娜娜哭了,父亲也哭了。吕坤说,你妈妈那点小肚鸡肠,能帮我吗,我念了四年书,她一年书不到,就辍学了,人字都倒着写。我这企业多亏你九姨帮忙,感激她还来不及呢。这不关你的事,你好好教学。行了,我这辈子就吃在不念书的苦上。需要钱,过来拿,你爸现在就不缺钱。吕坤不管与家里人或外人交谈,就喜欢坐大穷吹,仿佛一时不吹,就像抽了脚懒筋似的,他们那群人喜欢自己给自己打强心剂,一遇压力就到女人身上缓解。每每想到这里,王满囤就觉着还是不念书的好,书念多了前怕狼后怕虎,百无一用是书生呀。这时,他又想到王家章,王家章一辈子接受儒家文化的熏陶,但不接受一夫一妻制,这是什么混蛋逻辑,他教着父亲中庸行事,而自己却大胆越轨到青岛嫖娼,才有了父亲,这是多么矛盾,可见儒家文化有些地方是害人的。何况,“文革”时一个王二麻、一个王大头就把父亲吓坏了,爷爷被他们整死,父亲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被关在牛棚里,父亲晚上连去找都不敢找,是雪娇救了我,所以这辈子遇多大的灾难,也不能忘了雪娇,患难见知己,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本来李专员来了,父亲可以大张旗鼓以正视听,可是每每一见到王二麻、王大头那个样,父亲还是敢怒不敢言。这就是儒家文化吗?王川不在齐鲁之地,从小接受儒家文化较少,并且敢于冲破它的樊篱,所以才有了今天。至于岳父刘天树,他到底是个假马列,还是个真马列,让他这个学政治的,至今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他却念念不忘纵容着自己入党提干。面对涌动在身边的各种明流暗流漩涡,一个搞政治的大学生无所适从,莫衷一是。弟弟叫他赶快下海,下海晚了,连棵稻草也捞不上来;岳丈催着他入党提干,分明是强打鸭子上架;而父亲只望着与他早晚干大棚,土中挖金,一心一意奔小康。所有这些,何去何从由你选择。此时此刻,只有爱妻刘雪娇天天偎在他身边,小猫咪咪,至于我王满囤挣多挣少,是否入党提干,雪娇不闻不问,在她眼里,家庭是至高无上的,家庭幸福是和谐长久的。王满囤想,也许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家庭是构成社会的细胞,也许刘雪娇是对的。尽管他周边的同学飞黄腾达者有之,吕娜娜便是其一,一夜暴富者有之,坑蒙拐骗者有之,走云贵贩川广者有之,但在王满囤的眼中,没有看出爱妻半点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一次,他下海的一位同学,领着穿着貂皮大衣的妻子来金沙滩玩水,到王满囤家臭美。刘雪娇只过去轻轻摸了摸那件光滑的貂皮大衣,说,多少钱呀?那女人歪着棕红色的头说,你猜猜?那时的刘雪娇眼看临盆,趴在王满囤的身后说,俺看不出。那女人将头发向后一甩,极其豪壮地说,一万元。惊得刘雪娇把舌头吐出来,好贵呀。这是一个比阔比富比大比贵的时代,王满囤当时看到爱妻惊诧的眼神,同学走后,雪娇照常哼着邓丽君的歌,淡淡地说,有钱也不能那样,显摆什么,那样能把女人惯坏的。王满囤悟出一个道理,渐渐明白,追求富裕是人类的共性,只有追富才是撬动人类进步的杠杆,穷喊社会主义,只能把信仰喊没了,喊来崩溃的经济。其实西方的文明欧洲的文明,就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不过,西方是靠着侵略和掠夺的一种粗暴崛起,而中国却是一种温和的崛起,是漫长五千年文明韬光养晦慢出来的一种真功夫。美国三百年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靠两个词:私有,追富。肯定了私有和追富,不用开动舆论宣传机器,人们就会像鱼儿一样在规矩和秩序的大海里自由游泳,而不用扬鞭自奋蹄。逐富是动力,是人类的共性,无论何种社会制度,一旦找准这把钥匙,就会像过河的卒子一样勇往直前,政府只负责规划好棋盘,规范秩序,学会管理社会,其他一切自然迎刃而解。谁不承认私有和富裕,谁就要阻碍社会生产力,再好的社会制度也无济于事。王川、吕坤、父亲,就连一向自视清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刘天树都在逐富,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以不同的方式逐富,这有什么不好的?这时任何空而大的理论在这帮人眼前都黯然失色。发展才是硬道理,光喊口号,口诛笔伐争论,只能是越拉越远,空谈误国,实干兴邦。其实人类社会,就是由王川、吕坤这些不时犯错误或正在犯错误或犯了错误改了再干的人马不停蹄干出来写出来的,就连岳父刘天树也身不由己地裹身于这个大潮中,浮沉浮载,一路远去,他所一度沉浸的十六队大船早已沉到汪洋大海之中,谁要再去打捞,就是翻腾历史,淹得心口都疼。
王满囤不愿去翻腾那段历史,自学半夜鸡叫时,他对十六队那艘大船厌恶已极,早望其沉没。
他拿着锄头,穿着迷彩服,与父亲清早轻装上阵,来到塑料大棚。面对这片一亩多的雪白大棚,王满囤想这是农业的第二次革命,第一次革命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中国农民第一次真正成了中国土地的主人,而且是一个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精打细算没一点后顾之忧的主人,他在晨光熹微中看到父亲那踏实的脚步挺直的腰杆极度放松的神态,不由得会心笑了。
朝阳像一抹红布一样,披在了温暖的大棚上,这是中国农民在自己土地上的大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