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滩正中有一条街,据三吊眼考证是秦始皇东巡时的官道,至今街上仍有两条大车辙子,三吊眼说是始皇辇车压过的。
这条街春天时尘土飞扬,夏天一场雨,随街哗哗乱流,街上又没有渠,房檐上的水,人家茅坑里的屎尿,常流到这街上,死猫烂狗在雨水中泛得烂稀稀的臭不可闻。有一年,十六生产队的大车就搁浅在大街上,马卧在大街上的一个坑里,起不来了,生命垂危,社员赤脚站在黄泥泥的大街上,等大力士刘天树想办法施救。那时的刘天树爱集体的牲畜胜过爱雪娇,按刘桂兰的话说不知吃什么药了,走火入魔了。刘天树看到那马卧在坑中,两眼垂泪,乞求主人施救,就心酸地想到马棚里那一匹瘸腿骡和另一匹老马,如果这匹尚还健壮的马从此一蹶不振、一命呜呼,那比十六生产队死个壮劳力还可惜。刘天树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扑通,像马一样俯下身子,撑起车辕,与马同甘苦共患难,一起匍匐在水中。马可能受到主人的鼓励,本来已山穷水尽,一筹莫展,此时仿若心血来潮,它和主人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块用,呼呼悠悠,呼呼悠悠,那马车就一缓一缓地起来了,把刘天树压了个大红脸。主仆终于彻底站了起来。从那时起刘天树舍身救马一说,在金沙滩上广为流传,被三吊眼编成快板,在县上的盲人宣传队里广泛选唱。刘天树终于完成了他在军队上留下的夙愿,做一个欧阳海式的英雄,也对得起他和刘桂兰一起翻破的那本《欧阳海之歌》。从此刘天树彻底征服了刘桂兰这位金沙滩上地地道道的本土美女。英雄娶美女,天经地义。在十六队那些大干快上的困难年月,贫下中农们只要一看刘天树扔了棉袄,准备拼了,没有一个不像老鼠一样溜丧丧的。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王二麻那个时代过去了,刘天树这个时代也快过去了。金沙滩上走来了王川儿,他实在看不下这条破街。他刚买来的一款新轿车要在这街上过,俊马配好鞍,他的轿车必须板板正正干干净净放在金沙滩宽宽洁洁的大街上,而不是这泥泥泞泞的一街老烂污上。刘天树舍身救马,马救了,第二年发大水车又掉了进去,王川儿不干这样的事,他准备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解决金沙滩的大街。刘天树算什么英雄,两筐鸡蛋就摆平了,何况那喊在口头上的英雄,就像瓦上的霜、大街上的露,太阳一晒就没了。我王川儿要把名字留到大街上,让世世代代走在大街上的人对我顶礼膜拜,天天行注目礼。
此时的王川儿,比以前更阔,产业愈做愈大,地盘愈扩愈广。羊角畔渔业公司那些破屋烂瓦,二层小楼,全被王川租来。就连王满囤和吕娜娜所住的那两间,现在也被王川全部打通了,辟作一间大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雪洞一般,整日挂着轻薄的窗帘,在黄海的风中摆来摆去。王川每天神定气闲地坐在会客室里,就想起谭老秤爬窗偷窥吕娜娜跌下摔伤的情景。那谭老秤也太守旧了,井底之蛙,只见羊角畔碗大的天,连人家王二麻都去美容院近距离潇洒走一回儿,五十块钱就摆平了,多贱呀。要是谭老秤及早认识我,也许……王川陶醉英雄恋美人的美梦中,然而一想到吕娜娜从车上很狂妄地把他的手扯掉后,就突然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不恋英雄的美人,也许那吕娜娜是个案,真有不怀春的猫儿,但她喜欢我哥,我哥不喜欢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川点了一支烟,不再想入非非,此时他在想着的是“王川街”,一条从金沙滩扯东到西的大街,暖暖的太阳照在上面,街头镶着几个烫金大字:王川街。修那么条大街需要十几万,怎么办?王川在寻找着商机,突然手机响了,此时他正用一款新式诺基亚,是王川青岛一个哥们给的,据说也是舶来品。王川把那块大哥大投桃报李,顺手给了王二麻,王二麻不会用,就只能成为砖头,放在桌上,不让儿子摸,不让孙子动,孙子一动,他就说,那家伙会说话,当年你爷爷就是因淘气,不听大人言,玩炮弹把一只手炸掉的。孙子说,爷爷,我听人说,你不是把那只手留在上甘岭上吗?王二麻被揭了短,忽地矮了半截,不能将老脸在孙子面前丢光,又是那句口头禅,三十年的水往东流,三十年的水往西流,黄历变了,你就要翻过那页。孙子似懂非懂,就撒欢跑了出去,刚跑出去,那砖头就响了。一响就很猛,仿佛原子弹要爆炸了,好汉不提当年勇,王二麻拿起砖头,就沿着金沙滩的大街狂奔不已,涉滩过水过坑过洼,一坎又一坎,上气不接下气,一口不拔一口,终于爬上羊角畔二楼会客室,一头挖在沙发上。一向见多识广的王川都懵了,麻老,你这是干什么?王二麻说,刚才它响了,我认为要爆炸了。王川这才回过神来说,我以为羊角畔又来了日本鬼子,别怕,起来吧,刚才这电话是我打的,找你来商量商量金沙滩那条大街。不知怎么,王川不愿与刘天树共事,愿和王二麻共事。他们英雄所见略同,决定发动党员集资兴修大街。王川外出拉赞助,王二麻负责收钱。王川说,这叫麻老发挥余热。王二麻说,已是朽木不可雕也。
王川坐上了去济南的火车,他的司机给他提溜着四箱鳖精口服液,他要去看一个老干部,这干部知姓不知名,叫李专员。前不久,在一次政协文史会上,王川知道了这位李专员,确切知道这位李专员与王家章一样抗战时期为许世友将军偷购过军火。渔阳政协在设法与他联系,已知道他住在省委的老干部楼上,现已离休赋闲在家。
王川很快打听到了李专员的家,禀报来意。李专员终于对上号,想不到王家章还有这么一个孙子,知道王积辉在家搞大棚混得不错,儿子王满囤—王川的哥哥考上了大学并做了人民教师,就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他对王川说,我身体不好,心脏还安有起搏器,去日无多,你回去代我谢谢你爸,感谢你带来这么贵重的礼物。王川赶忙推销,鳖精口服液什么病都治,有人用了它,心脏病也渐渐好了。李专员又问,家乡有什么事情需我帮忙。王川顿了一下,摸了一下头,说,李老,我想修修金沙滩那条街,让你曾待过的地方彻底变样儿,可苦于手中没钱只好发动党员集资,我四处拉赞助。一听谈到要改变金沙滩面貌,李专员来了精神,他说,这些年我远离金沙滩,但魂牵梦萦,建国后工作没几年,进牛棚,去农场,开放不久,我就离休在家,如今又病魔缠身,实在愧对金沙滩,我的第二故乡,梦里一想到你爷爷,我就流泪不止。可别忘了你爷爷,他对革命有大功呀。
李专员言语哽咽,王川赶忙端起水来让他喝一口,李老的夫人一看不好,又给李专员拿来药吃上。李专员缓缓气再说,今天我让你奶奶送你们在招待所住上,明日把钱送给你,捐助金沙滩三万元,了却我多年一桩心愿。
王川赶忙起身抱拳相向,谢谢李老,谢谢李老,我代表爷爷,代表金沙滩的老少爷们向你磕头,说完“扑通”跪下。心诚则灵,金石为开,李老老泪纵横。夫人对王川说,李老禁不得怀旧,我扶他休息,你们走吧。
第二天王川带着三万元现金并李老的传记和简历,回到金沙滩。后来,他把传记和简历给了渔阳政协文史委,把三万元带回金沙滩修街,并一再嘱咐文史员写史时,把李老捐助三万元修街一事千万写进去。
那时到处流传的一句话是“要想富,先修路”,然而金沙滩没有能人王川,再过十年也修不起来。他东挪西借,四处奔走,巧舌如簧,该低头时则低头,凡与金沙滩沾亲带故的,他都求了,这个捐三百,那个捐一千,三个月,除了村里集资的五千元外,其余全部由王川凑齐了。这是整个渔阳县用石子水泥铺起的第一条村中马路,足有五百米长,十余米宽。
街修好后,王川找来匠人立一碑,一面刻“王川街”三个大字。
这下可惹火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刘天树,他跳了出来,找到王积辉说,王川那小子眼中有我没我,我是一滩之主,办这事,小小的人儿,一手遮天,连我名字也没有。王积辉依旧中庸和稀泥,那孩子原本就是南方人,与咱这北方人做事不是一个模式,他敢想敢干,说不准明天他可能造个飞机上月亮儿,我们这代早落伍了,就交给孩子干吧。王积辉知道老于世故的刘天树私心里想栽培王满囤,可满囤是公办,两层皮,一时半刻回不到金沙滩,听川儿讲,满囤已入党了。总之,我王积辉有两个儿子,不管近的远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龙了我都得济,不比你刘天树没儿子,怎么奋斗都是我们老王家的,所以我王积辉心平气和。刘天树只好说服刘桂兰去找叶淑红,叶淑红说,我没觉川儿哪点错了,川儿张弄修路,跑前跑后,人都累瘦了,金沙滩得罪不少人,咱男亲家干啥去,站干岸呀,顺风吹火谁都会。我看这事儿咱姐妹俩也说不上个子丑寅卯,还是让男亲家到鳖精厂传达室找三吊眼吧,川儿最信服他。刘桂兰说,不是最早三吊眼也反对嘛,说那是始皇的道,王川小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叶淑红说,可不是嘛,开始王川儿磨破了多少嘴皮,他说话简单,开门就是山,后来也不知怎么感动了三吊眼,他还捐了十块钱呢,这事你叫天树找三吊眼吧,也许他能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怎么,街修好了,都想留名呀!
后来不知刘天树使用什么办法,通过三吊眼说通了王川儿,就在碑的另一面刻上了所有捐资人的姓名,人们这才知道李专员叫李运昌,排在第一位,并在最下方雕了这么几个字:1968年8月,刘天树在大街上苦战半小时从车辕下救起一匹马。毋庸讳言,这种天才的记录是金沙滩另一个天才三吊眼出的。后来细心人看出,怎么三吊眼的名字没刻上,好事者就问三吊眼,你不也捐了十块钱,捐五块钱的名字都刻上,怎么你的名字没刻上?三吊眼挤着两只流泪的眼说,武则天不有块无字碑嘛,人家那是皇帝呀,中国第一个母皇帝。
王川可不管什么帝,他在始皇的车辙上大胆修了一条街,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王川就用剩下的一万元,找来吕坤、吕娜娜、王广合、小三等在县城大摆宴席,以示庆贺。席上吕坤眨巴着眼说,川哥,你比我能呀,我都没这样的想法,好小子,一举多得呀!王广合也随声附和,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看,感谢我们的川哥,举杯。发出清脆的碰杯声,觥筹交错,夜阑方罢。吕娜娜当场献艺,手拿麦克风,给人们送来“冬天的一把火”。那天晚上,吕娜娜都喝尿裤了,她现在已是《今日渔阳》的副总编,听说马上就要调任县委宣传部了。王川半搂半抱地把吕娜娜塞上车,顺手去胯下一摸,湿漉漉的,川哥举手又闻了闻,说,不错,女人尿有味道。这时的吕坤已喝得东倒西歪,酩酊大醉,瞪着两只电灯泡一样的大眼含糊其辞地说,把,把,我,女儿照顾好。王川不迭连声,吕公主,我一定孝敬,孝敬好。吕娜娜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王川当着司机的面顺便亲了她一口,又一手摸了摸那饱满的脸蛋,喷着汹涌的酒气说,咱不趁人之危,把吕记者、吕编送回报社。
第二天,吕编醒了,见满床尿个一塌糊涂,从父亲电话中得知王川把她送了回来,王川没敢对她造次,就心存感念,不出一周,王川修路造福金沙滩的事迹,就被推到省报,执笔人吕娜娜,这是吕娜娜干副总编以来,第一次亲自操刀上阵,不为别的,就为王川那一晚英雄救美。
乡里的一座冷库像丁字嘴吕坤的育苗场一样资不抵债,王广合决定调王川前去经营,王川顺手把鳖精厂交给小三管理,当然经济大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进出库仍是嫂子管理,他把嫂子安插在那里,就像留下一个卧底,何况大门由眼看成精的三吊眼把持。此时的三吊眼有鳖精喝着,已不再吃土了,看看那脸色也有些起死回生了。王川很放心,就忘乎所以了,大摇大摆来冷藏厂上班了。他这一举措遭到王满囤的强烈反对,他安慰哥哥,你就和爸爸看好那一亩三分地好了,教学那玩意儿,应付应付就行了。王满囤说,那么一个破厂,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已走马灯一样连换了十任厂长,你这不是引颈就辱,自投罗网,听说外面的饥荒都到了一千万。王川淡淡地说,哥,这就叫虱子多不咬人,看三国的三吊眼,不是从小就教育咱,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最安全,诸葛亮还唱空城计呢。哥,放心吧,你这个弟弟十八般武艺样样试试,怕什么?一席话,又把王满囤逗乐了,说,你还改不了小时候不打声招呼,就偷偷随电影队跑了的秉性。
王满囤在王川街上看到弟弟遥遥远去的身影,会心一笑,真拿他没办法。
太阳把金沙滩的一条大街照得亮堂堂的,“王川街”那几个金字熠熠闪着金光,大街上的人忙忙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