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养鳖在渔阳县出名了。当时渔阳县正创办了一份小报,叫《今日渔阳》,吕娜娜已破格调到《今日渔阳》任编辑部主任,离开了羊角畔。她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金沙滩有个养鳖的,是王满囤的弟弟王川,这是一条好新闻,吕娜娜就回到了金沙滩,采访王川。
那时的王川在大队旁边辟了两间房子作办公室,也放一大办公桌,比吕坤的小一套,也摆了两个沙发,一小茶几儿。王川穿着西服,剪着整齐的胡须,打着领带接受吕娜娜的采访。
吕娜娜问,你是王满囤的弟弟王川?
王川说,对,王川的哥哥是王满囤儿。
一句话,就把吕娜娜逗笑了,吕娜娜笑不露齿,捂了嘴唇儿。
吕娜娜说,你比你哥逗,你哥哥严肃呆板。
王川说,我哥是唐僧,我是猪八戒。
又把吕娜娜逗乐了。
吕娜娜笑了一会儿,又问,听说你在养鳖?
王川正襟危坐,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正养着哪。要不叫小三去抓几只,今天孝敬孝敬你这美人儿?
又把吕娜娜逗乐了。
吕娜娜严肃起来,说正经的,你那湾养了多少鳖?
王川抓耳挠腮,我没念几天书,不识数,反正鳖妈妈鳖爸爸,子子孙孙、外甥和烂眼二舅妈养了两大湾。一会我带你去看看,都趴在里面不出来,碰上生人,羞于见人呢。
吕娜娜说,你真贫嘴,不像你哥。唉,川哥,你都喂些什么饲料?
王川眼一眨巴说,天上的雨,地下的露,荡里的风,海里的雾,那鳖长得慢,吃得少,你没见,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像你们女人,很斯文的。
吕娜娜终于大笑不止,川哥真会逗,收入如何?
王川说,收入吗,这不好说,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今天出一个,明天出两个,后天出三个,外后天一个没出,不好说,是笔糊涂账。
吕娜娜又问,养鳖是不挺辛苦的?
王川说,辛苦不辛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关键是太操心。你想那些家伙整天趴着不出来,盼星星盼月亮,出来一个,如马棚蹦出个骆驼,金屋藏娇娇,死了活了,太让我揪心了。
吕娜娜说,你领着金沙滩的人,大胆试大胆冒,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王川拍着椅背说,没什么打算,听说鳖的药用价值很高,营养丰富,准备开个鳖精口服液厂,出厂后先送你两支,孝敬孝敬。
吕娜娜扑哧笑了。
王川说,笑什么,记者女士,女人喝了颜如桃花,男人喝了壮似公牛,老人喝了返老还童,孩子喝了金榜题名,你大记者喝了下笔如有神。
王川煞费苦心想出了这么几个词,这还是采访前三顾茅庐,三吊眼教的。
吕娜娜说,想不到川哥口若悬河,今天真的太逗了。
王川说,记者女士,今天就别走了,咱们炖个鳖汤喝喝,保你下笔如有神。
吕娜娜说,我还要去乡里采访王书记,等你建起鳖精厂再来。
吕娜娜就站起身,抿一抿头发,一脸媚笑。王川纳闷,这样的女人,我哥看不上,我哥太不跟潮了。王川握着吕娜娜的手久久不放,但这手干枯不圆活,让其扫兴三分;但那眼却死死盯着吕娜娜饱满的脸庞,似乎要从脸上弥补缺憾,把吕娜娜看得不胜娇羞,燕语盈盈,慌乱地说,下次见。王川这才松了手,下次见。
王川利用父母给他盖的房子,购来了设备,建起了鳖精口服液厂,从青岛请来了一师傅,从寿光采来了大量的胡萝卜。开始父母很不同意他办厂,因为崭新的房子是留着给他娶媳妇的,王川对叶淑红说,算了吧,妈妈,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我是先立业后成家。母亲似信非信的,加之因他从寿光给父亲引来塑料大棚,王积辉看到儿子非常有头脑,也就不再干涉。白天,哥哥一放学回来,就帮着父亲整治塑料大棚。王川就问哥哥,我嫂子在乡办厂上班挣不了几个钱,又正怀着孕,来我厂干保管吧,我付她那点工资。王满囤犹豫了一下,那是社办。王川说,什么公办、社办,自己办是以后的大趋势。社办厂那地方,将来有的是,还不是王书记一句话的问题,嫂子如不愿在我厂里,我和王书记说一说,不又就回去了。三番五次请求,王满囤终于答应了。关键是雪娇与王满囤生米煮成熟饭了,也有了身孕,也不愿在那干了。当年是千方百计想着离开金沙滩,害怕王满囤被吕娜娜抢了去,好与王满囤齐肩膀,但今天她就不这样想了,王满囤已成了她的人,又有了他的孩子,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她不愿离开金沙滩,愿在这里与王满囤厮守一辈子,妻子团圆热炕头。
刘雪娇离开社办厂,进了鳖精厂,有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嫂子呵护着厂子,王川是一百个放心,他照旧出出进进,满天不见影儿。此时的王川心胸宽广,五湖四海,他想干大的,弄大的,恨不能一口吃个胖子。
鳖精厂放着几口大缸,里面养着八只鳖。机器开动起来,胡萝卜汁儿压榨了出来。刘雪娇只看到那个技术员白天不干活,晚上关起门来在屋里捣捣鼓鼓,鬼鬼祟祟,王川说,你瞭望着门,技术员在里面搞配方呢。那配方连刘雪娇也不让看,只有王川有时进去看看,很神秘的。王川咋呼嫂子,这是绝活,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其实雪娇的活很简单,就是白天往那些小瓶子上贴贴商标,然后将小瓶子装在箱子里,再把箱子封好,外面再贴上商标。至于瓶子里面装的什么,全是技术员一人知道。等技术员将配方研究好了,那些小瓶子就用机器一瓶瓶装好封好了。整个过程全用机器,流水般作业。只是缸里养着的几只老鳖肥肥大大的,养尊处优,优哉游哉。刘雪娇很纳闷,怎么鳖精厂不用鳖,那鳖一个没少,也没见王川往家进,只见拉进来的只是一车车胡萝卜,还有什么防腐剂等等,也不用刘雪娇卸,全是王川自带装卸工。平素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个猫狗也不放进来,刘雪娇和那技术员是白帽白大褂,有时还要戴着口罩,王川说这叫无菌车间,民以食为天,马虎不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吕娜娜是个决不食言的女子,很有花木兰的气质。这一天她领着徒弟来到工厂。这时的王川已鸟枪换炮,换了一辆半成新的轿车。吕娜娜是坐王川的车来的,风尘仆仆,后面跟着那个小记者,脸儿红红的,有些害羞腼腆。王川让嫂子拿两个白帽子,两只口罩,让两记者戴上。刘雪娇这才偷偷地打量起吕娜娜,这女人可不赖呀,既娇气又雅气,颇不像金沙滩一带的人,难怪有资格穷追不舍王满囤。好险呀,差点让她追到手。王川也头戴白帽,身穿大褂,一面指着流水作业的机器,一面和吕娜娜侃侃而谈,是有问必答呀。那小记者,就打开照相机,乒乒乓乓拍了起来,看要拍到刘雪娇,刘雪娇抽身转了出来,把那技术员拍到了,但只露两只眼睛。参观完这个车间,又要参观配料车间,王川一手挡过,这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吕娜娜问,王总真会开玩笑,什么军事重地,连记者都闭门谢客?就要强进,被王川生生拉下,哎,我的姑奶奶,这偏方是从台湾来的,别说在金沙滩,就在整个渔阳县也是独一无二。这配方,主要在把握一个度,鳖精用过了不好,用少了也不行。王川振振有词,吕娜娜如坠五里雾中,莫衷一是,直到见到缸里的八只老鳖,这才猛然知晓这个鳖精厂的意义,原来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呀。刘雪娇趴在一面偷偷看着王川与吕娜娜指指划划,神采飞扬。王川说,我与你父亲是老朋友。吕娜娜说,我还叫你川哥,原来你和父亲一辈呀。王川撇撇嘴,摇摇头说,胡说,买卖人不讲岁数,按年龄咱俩一辈儿。王川当着美女的面极力套着近乎。吕娜娜若有所思,哎,我说川哥,你这鳖精是什么原料?王川说,鳖精吗,顾名思义就是鳖身上的精,就和人……王川差点说漏了嘴,就只顾左右而言他,这儿都是公鳖,我们男人的事儿,给你女人不好说,不好说。
吕娜娜耳聪目明,脸都红了。刘雪娇看他俩谈得热火朝天,就异想天开,这两人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一会工夫,吕娜娜和那小记者要上车了,王川四处看看嫂子不在,就大喊,嫂子,搬几箱鳖精车上。一听说嫂子,吕娜娜来了精神,她要好好端量这个金沙滩一带有着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的嫂子。嫂子落落大方地一箱箱地搬到车的后备箱里,一箱又一箱,直至装满。由于嫂子戴着口罩,吕娜娜在一眼不眨地打量着他情人的媳妇,觉着满囤尚有眼力,这个刘雪娇颇有自己不及的好多优点。就那身条儿,就算怀着孕,现在看来也百里挑一。尽管罩着脸,看不清模样,但揣度那脸庞儿也是金沙滩一带少有的风姿绰约,说话的声音更带婉约,你王满囤儿真是有福之人!王川跳上车,说了声,我们走了。嫂子说,走吧,路上小心。
王川与吕娜娜坐在车的后面,司机和小记者坐在车的前面。王川往吕娜娜那面使劲挤,吕娜娜就向一边使劲挪,挤向车门时,王川将一只手搭在吕娜娜腿上,吕娜娜用那瘦瘦的小手,一把扯了下来。
王川心想,这小肉儿还不入辙,就自我安慰,可能念了几天大书就清高了。王川不再造次,他还指望着吕娜娜发稿呢。
几天后,鳖精厂上报了,当邮递员从门缝里把报递进去时,刘雪娇一下子就看到了王川的大照片,方面大耳,就是毛毵毵胡子拉碴的。她把这一消息赶快跑回家里报告了婆婆叶淑红、妈妈刘桂兰。她们都高兴得眉梢眼角都是笑。王川上报的消息,从一条胡同传到另一条胡同,传到铃铛胡同,撞开了叶利娜那扇多年尘封的街门,传到了草垛后三吊眼的耳朵里,传到蹲墙根的王二麻的那群老头队里,传到了大队部。正在看《今日渔阳》的刘天树,刚才还大腿架在二腿上,转眼就两腿并拢一起,长吁短叹,嗨,金沙滩出能人了。
金沙滩出能人了,这消息不胫而走。从渔阳传到莱阳,直至烟台、威海、青岛等地。鳖精厂像王川一样,声名鹊起。拉货的车在厂门口排起长队,王川请来王二麻、王大头来维持秩序。他准备在铃铛胡同叶利娜的房子里再开一个分车间,小三从寿光拉回来的一车车胡萝卜,全都先放在王家章待过的山洞里。小三是王川跟着放映队四处乱跑时,在丁字嘴认识的儿时伙伴。两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个晚上。那时他俩就策划着将来干一番大事。小三从小习练黄玉生创下的黄氏螳螂拳,依靠打山仗,生生在丁字嘴打开了局面,占据着五龙河一带十几里的河沙,大发横财。这家伙,谁都不怕,就怕王川。王川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叫他早晨来,他绝不天黑行。到寿光拉胡萝卜,全凭小三一人张罗,王川不管不问。
王川红得如日中天时,给吕坤送去一卡车鳖精口服液。王川说,借了你2万,今天终于有了归还之日,用这一车货顶上吧。那时吕坤入不敷出,东挪西借,王川这车货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年底全部给育苗场的工人顶了工资。那时育苗场的十几个工人已在县府门口待了两天,王广合派几拨人领都没领回。
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王川说,如吕总过不好年,我王川再接济点也可。吕总素来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见了骆驼就说马肿背的主儿,在王川这个小毛孩眼前,哪能拉下老脸,我行,我能,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在金沙滩这一带,就是咱哥俩儿,一个东,一个西,昔有黄玉生,今有我吕坤。麻筋勒豆腐,到了资不抵债这步田地,吕总还是硬撑,这是做买卖的艺术呀,王川从心底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