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兮见舒羽霎时出现,并不觉得意外。他缓缓搁笔,起身道,“数日不见,我当刮目相看吗?”
舒羽蹙眉,并不回答。身后一步天涯无声息地靠近,一手抵在他肩上,一脚踢在他膝盖上,猝不及防间,舒羽已然单膝跪于大殿之下。
回过头去,一步天涯的眼神极其虚无,一柄长剑搭在舒羽的颈边,剑刃兀自泛着幽静冰冷的光。此人眼中毫无任何欲望情绪。不及思索,听得殷子兮又道,“你如今是不梦花厅的成员?还是五行奇门的余孽?”
舒羽冷然道,“有何区别?”其实若是易地而处,他或许不会比殷子兮更好相与。
“君王的使者与国家的叛徒,你觉得有什么区别?”殷子兮故作无奈望着舒羽,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戏谑,“五行奇门有千年修为之人镇守,仍难免沦亡的结局,如今看来,以你这般资质能得百年修为,实在是贻笑大方。怪不得,就连千岁风流也只落得这个下场。”
他三度击掌,一阵车辙滚过地面的声音,夹杂着镣铐的声音,青音推着轮椅从内殿走出,轮椅上坐着一名垂垂老矣的妇人,衣衫不整、乱发覆面、全身血污,教人不忍直视的,却是她一双生生断开的腿,在空荡荡的裙摆下露出一点不规则的痕迹。
舒羽识得那双腿的主人,虽然年华老去,但是那老妇笑起来心思难测的模样,曾令许多人魂牵梦萦。尽管她的笑容背后,从来都藏着太多的秘密。
“你的腿……”舒羽不自觉便开口去问,换来柳吟风一声轻笑,“无妨,左右我很多年不跳舞了。”
青音掩口一笑,神态无比娇媚,道:“只怕今后便是想要跳,也是不能了。毕竟两条腿都没了,又这般老态龙钟,只怕多少年来爱慕你的那些愚蠢男子,如今都只会避之不及了,这般可怕的样子,真叫人惊恐。也难怪,永夏的那个将军会将你送回来,也是怕你这烫手山芋呢。”
柳吟风侧目去看青音,犹自挂着从容笑意,“人终有老去一日,何以我如今有了与年纪相称的容貌便可怖了呢?相较之下,你的内心,当真叫我吃惊。纵然活了多年,我却难以相信,你便是我兄长的后人呢。”说完,她缓缓望向殷子兮,“青枫与永夏积怨已久,我也理解阁下对永夏血脉的防范之心,只不过——这个孩子已经带着永夏的血液,进入了御天九司,说来也算讽刺。”
“你说讽刺,可知道什么是最讽刺的?先前那自诩火神的男子曾对我信誓旦旦,若有人动你汗毛,虽远必诛。如今你这般惨状,可有人来救你?”殷子兮坦然端坐,君王之气丝毫不减,“其实是否有永夏的血脉并不要紧,什么人混入御天九司皆无妨,不说永夏的卑贱血统已经式微,如今的江山,姓殷。”
舒羽不意殷子兮这般自信满满,不知柳吟风当如何应答。欲起身,身后一步天涯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寒光一闪,颈上一阵冰冷,随即便有温热的血液缓缓顺锁骨流向胸腔。
“姓什么都行,就是不该姓殷!”几支冷箭倏然射进纸窗,殷子兮蹙眉一瞬,当即自行格挡开去。“果然五行奇门余孽未清,你又要谁牺牲在你妖法之下吗?柳氏?”
“会错意!会错意!老子不是五行奇门的人,纯粹看不惯你个狗皇帝强抢良家妇女,抢的还是天下第一美女啊!要不你收回旨意,爷今儿就不当这个刺客了。”来人声音越发接近,足足待话音落了,方见到窗外有一人影。如此算来,他放箭处应在数里开外,确是个中强手。且此人竟在如此远的距离之外听见了此间的对话,更令人为此人心惊。
侍卫倾巢而出,不想那人影竟不见了,殷子兮蹙眉,责令侍卫退下,望了一眼一步天涯,得到一个并未出口问题的回答:“我只负责保护你性命无虞,窗外的人和事,并不在我负责范畴内。”
殷子兮起身,举剑指向柳吟风,“那此刻我要诛杀柳氏,你保护我不被乱党所害便是。”
长剑在大殿上转了两下,剑音犀利破空,不及殷子兮声音里的迫人之意:“柳氏凭异法控制皇室血脉紫阳王,有心谋逆意在叛国;五行奇门控制教众不得归家,导致苍生多有妻离子散乃至民怨沸腾;犯妇自恃妖法,暗中勾结多方永夏余孽,其心可诛。三罪并罚,柳氏可正法也!”
柳吟风淡淡一笑,“果真只是如此吗?难道不是还有一个原因?”浑浊的眼睛微微一转,“人间有酒,便再无忧。姓殷的小皇帝,你可知道,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她的笑容极其明朗,但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是寻常老人的面孔上决计找不出的一种神韵。
殷子兮的神色变得难看许多。
是时窗外的人影重叠,约有四五人左右。
一少年声音里透着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气,“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此人正是夏无归。他身后跟着两人,舒羽并不识得,只是从那流里流气的样子中,看得出应是丹青之人。
“将军还是来了。”柳吟风淡然一笑,端坐轮椅之上。“永夏亡国千年,仍有将军这般誓死效忠,此乃永夏之福。”
“只可惜,纵有如此忠臣,仍未能免除亡国宿命。”殷子兮冷笑一声,“一步天涯,此间所有人不必再留。将他们一并肃清。”
“哎呦喂!好一个心狠手辣的俊俏皇帝,老娘倒是心动得紧,我看你也不要强抢民女了,封我做皇后,白娘娘帮你把所有小姑娘都调教得贴心可人,善解人意。”舒羽闻言便晓得是白绮怀,惯来泼辣的样子除此女再无他人了。
又一男子发话,见他身影可知当是适才用弓箭之人,“爷一个人造反就够了,白绮怀你一个丰乳肥臀摇曳生姿的女人凑什么热闹?”
“越残竹,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信不信老娘把你阉了送去麒麟芯那里?”白绮怀柔媚一笑,浑似无骨。翻身已入了大殿之上,见到柳吟风却是一惊,“好一个不懂惜花的狗皇帝,真叫人心惊。”
当即上前,将柳吟风抱起,“无量丹青丹砂阁阁主白绮怀有礼。见过千岁风流,一直想问前辈讨教舞艺,如今只怕是不能了。”
柳吟风浅笑,“无妨,没了双腿,手口还在。我见姑娘姿容不凡,身材丰盈合度,摇曳婀娜之态想来天资极高。若是得蒙不弃,自当与君共勉。”
越残竹挠挠耳朵,“两个女人见了面居然能聊这么久,要不把这个也带走——”他指了指青音,“也是个俊俏小娘子。”
青音冷笑,退至皇帝身后,放出蛛丝,“在场之人的项上头颅,本副使今天收了。”
柳吟风的轻唤同时,舒羽也有了动作。“相思纱,小鬼。”
青纱隔断了蛛丝的去路,形成一道屏障。一步天涯长剑一刺,缺不见纱布有缺口出现,而是径自消失了一截。
本来这相思纱不过是裹住刀剑,无限形变而已,如今缺见长剑直接有一段不见了踪迹,舒羽自然也是吃惊,望向柳吟风,见她欣慰一笑,便忽的安心了。
大抵是他的术法更进一步,驾驭相思纱的能为更加进益了。
越残竹不假思索对着相思纱射了一剑,却是捅破了青纱,径直射向皇帝心窝,殷子兮反应却快,抽身避开,冷箭划破衣衫擦过皮肉如钉射于墙,箭翎一直没入墙壁,足见其剑术精湛。
“哎呀呀!爷失手了!小皇帝,我没想着取你性命!只是想脱了你身后那姑娘的衣服!”越残竹笑笑,“百鬼夜行,不好意思,我捅破了你……这是女人的衣裙吧?定情信物?”他对着相思纱看了看,又看了看舒羽,一张本来算的上清秀的面孔透着十足十的猥琐气息。
夏无归道:“事不宜迟,宜退不宜进。撤!”说完众人火速离去。唯有白绮怀和越残竹的声音幽幽飘来“刚那个女娃娃说自己是腹屎,这什么东西?便秘一类的?”
“我哪知道?看她也算漂亮,脸蛋都没摸上。哎……我跟你们说,刚刚那狗皇帝我差一点就杀成了。说要脱那姑娘衣服的事情是哄那小皇帝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次,却是白绮怀、夏无归与其他人一并开口,显是受不了他啰嗦。
人声渐远。
殷子兮望着归于寂静的大殿,握紧了拳。“我去更衣,不必叫人伺候。你保障我安全便可。”
一步天涯不置可否,仍无任何情绪。
“方才,多亏你以内力推动我身体,否则,我此刻已受重伤。”殷子兮脱下常服,换上了朝服。“这件先搁着,宫中巧手女子众多,应有人能补好。”
其实殷子兮本非话多之人,他此刻声音中轻微的颤抖,已然出卖了他。一步天涯未曾开口,许久,听得一声微微的叹息。“我本是太子,数年前被人陷害失去一切,如今好容易处心积虑夺回了王位,竟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法保障。”
青枫皇城的夜,同样凉如水,安静得令人心中不安。
“这天下,这江山,太重了。”
花无酒温然一笑的样子在他脑中浮现起来,殷子兮露出的半张冷峻面孔也不觉勾唇一笑,与平日里的冷淡不同,那种温情脉脉的柔软,是难得流露出的真情。
他暗暗想,只要你重回我身边,我便无所畏惧。
柳吟风方才那让人介怀的笑容盖过了花无酒的笑,殷子兮忽的便明白了那笑容与寻常老者的不同之处——大抵人活到年老之时,皆对人生诸事看开了许多,笑起来充满了包容与豁达,可柳吟风的笑容,只充满了一种情绪。
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