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山川,皆盖在这银装素裹里。
任蓝天白云、青山碧水,此刻都只剩下了唯一的白色。
比起空山明月的姹紫嫣红,绿树苍山,这样的白,孤独得让人心生寒意。
风雪以倾天之势,张狂呼啸,凛冽而凄凉。声音如鬼哭如嚎叫,仿似身侧便有鬼魅相随。
虽然对于鬼魅相伴,舒羽已然习惯,但这冷得钻心的温度,却让人难以承受。纵使裹着厚厚两层兽皮,仍然熬不住这种冷,越发人烟稀少处,他越发走得快些。若非是这冰封雪飘之地冻得他足下僵硬,以他心焦程度,此刻只怕已是飞奔百里。
他反复在想,柳吟风被抓走前,再三提及的名字——千山暮雪,向只影。
舒羽走了一个时辰,俨然已经失了方向,正自犹豫,想起柳吟风曾经叮嘱过,那人与自己有过节,最恨她身上的气息。遂将相思纱从怀中掏出,向天上抛去。念道:“张!”
那青纱无限延展,风雪过处,清幽的冷香竟化作一道柔和的明媚春光。
果然,这举动很快有了回应。
身后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只听她冷冷道,“何人在此?”清冷的声音有三分沙哑,像是从霜雪中沉淀了千年,只剩下入骨的寒意。
“五行奇门,后生之辈,百鬼夜行,求见千山暮雪。”舒羽已然猜出,此人大概便是千山暮雪,但为求周全,并没有直接猜测,转过身来,却没见到人影。
“你是柳吟风的什么人?”那女子并未现身,继续问道。
舒羽一时语塞,他的确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那女子见他无言以对,冷然一哼,“又一个被她勾去了魂魄的男人吗?小鬼,你如没有财力权势,或者任何一技之长,最好不要招惹柳吟风,否则不是倾家荡产便能化解的。”
“前辈,我只想请你去救柳吟风,不知需要什么条件,前辈才能答应。”
风雪中的夹杂着血腥的气息,像是陈旧的锈铁。舒羽渐觉鬼魂阴气重重包围了自己,屏息凝神,竟在雪中看见数不尽的森森白骨。
是时,一阵胡琴弹奏的战曲以铿锵之力震得舒羽心中一颤,但见那些骷髅皆靠向自己,或攻或守拉开了架势。且听那女子声音仍是不缓不慢,冷淡疏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谈条件,便先赢我。”
舒羽一惊,且听到那女子几声冷哼,“世间男子皆薄幸,为美色沉沦误国者不在少数。傻小子,你为柳吟风卖命,无非也只是贪恋她美色罢了。”
皮肉在极寒的风雪里被利刃隔开,温热的血液溅在皑皑白雪里,鲜艳且妖艳,伤口却并不如何痛,许是躯体早冻得麻木了。舒羽以御鬼之术对上骷髅鬼兵,竟是无用。
“我的旧部,岂是区区术法可操纵的?天真!”一阵刀光,舒羽只觉双目几近在强光中失明。蓦地小腹一阵剧痛,低下头去,竟是一柄利刃穿了身体,他不可置信地躺在了雪地里,双目尤且怔怔望着漫天飞舞的白雪。
柳吟风鸡皮鹤发的模样突然无比清晰浮现在脑中,令他心里一阵说不清的刺痛。
“我的确是,贪恋她的美色。”舒羽捂着伤口,忍着阵阵痛意,口中吐息化作空中阵阵薄雾,稀薄如他此刻仅存的希望,“所以,三千世界,我只想看见她的笑容。”
自觉无能无用之感,渐渐随着痛觉蔓延周身,营救柳吟风,明明可以很简单,对他而言却总是无比艰难。向只影,远比他想象得难缠。
柳吟风与千江落月同为千年修为之人,也分别与他交手,彼时自觉天资过人,超越千年鸿沟指日可待。现如今看来,他自觉实力不凡,不过是两女手下留情后的错觉。
微弱的声音混迹于风中,听得一男子的叹息。舒羽勉强睁眼去看,见到一男子,长发飘逸,齐整地梳在脑后,瘦削的身体并无真身,仅仅只是风中一道残像。
此人虽然看似文弱,眼神却透着坚毅,自有将领风范。“阁下很执着,果真柳吟风如此重要吗?”
“你是……”
“常雪平远将军,宫御雪,幸会。”
常雪、永夏,皆是连名字也不复存在的旧时国家,舒羽自然知晓,此人恐怕与向只影一样,来自千年之前,只不过向只影应是未亡之身,而此人——宫御雪,不过是一道未尝轮回的亡魂。
“是吗?我是替永夏之人卖命的傻小子,幸会。”舒羽没什么好气,毕竟此刻他亦算得血液四溅,眼见便要死相惨状地成为这雪地里又一名冤魂。
“她无心杀你,不过是在试探你的决心罢了。”舒羽太熟悉这声音中的温柔了,与柳疏雨每每提及柳吟风时的温暖柔和如出一辙。
宫御雪续道,“我已苦撑千年,如今,元神只怕要散了,还望阁下有一句话代为转告。”
许是想起了对自己曾经照拂有加的柳疏雨,这种言语温柔的人,他实在难以拒绝。舒羽勉强起身,忍着痛意道,“你说。”
“宫御雪所做一切,都为当初承诺,雪夜、马厩、誓言,一切未曾忘怀。”
风雪更盛,似要将宫御雪的声音残像悉数吞没,舒羽摸着怀中阴阳镜,指关节已失去知觉,兀自用力。他不知自己的声音对方是否听得,只咬牙道,“自会代为转达。”
话音未落,雪花片片如刀割,加剧了飞散的速度。
风雪骤然褪去,舒羽活生生立在原地,周身完好,微风细雪,正是夜间子时。面前一女子,戎装在身更显她英气逼人,月色朦胧,难掩其背影挺拔。
她正自擦拭一柄硕大的弯刀,听得舒羽双足踏在厚厚积雪里,动作一顿,半回首,“确实一脸傻气。”
舒羽正自抱拳,欲开口与其寒暄,不想一句傻气,他竟是再难开口了。
“走吧。”向只影转身,正对舒羽,神情肃然。
却是舒羽微微一怔,半张口,有几分惊呆。
原以为那沙哑的声音的主人,该是个粗矿硬气如糙汉的女子,不想她五官皆英挺,长发披身,衬得一张面孔白如琼脂,虽无半点脂粉气,却别有一番风情。
与柳吟风那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香艳气息截然相反,向只影一身清冷的寒气,如冬日里孤单的雪,洁白而孤傲,纯粹且寂静。
向只影并不理会舒羽的晃神,挥袖间,雪地里赫然多出两匹骏马。“出了降雪范围,我们便可施行术法了,届时你可识得去路?”话音方落,她已翻身上马,动作潇洒不输男子。
舒羽骑上马后答道,“她本在皇城,如今……晚辈也不知。”
向只影蹙眉片刻,朗声道,“无妨,她既叫我出山,便定然有安排打算。”说完,她不觉轻哼一笑,“心机深沉如柳吟风,也有求人的时候吗?”
舒羽再无话,向只影回头看看舒羽,“你这小子看不出半点不同寻常之处,何以柳吟风将五行奇门托付给了你?”
“晚辈……晚辈也不知。”
向只影摇摇头,“痴儿。”随即策马一阵疾走,舒羽勉强跟在后面,险些跟丢。约莫到一个多时辰才渐渐走出雪地范围,向只影下马,轻轻拍了拍马尔的臀,但见马匹嘶鸣一声,反身向来路奔回去,逐渐消失。舒羽下马后依样画葫芦,险些被马儿后腿一蹬踢及肋骨。
向只影挑眉看了看舒羽,自行安抚了马匹,转身道,“万物有灵,你这般自是无用的。”
舒羽不解看看向只影,却不知如何辩驳,许是因为向只影身上气息太过严肃,他方才又被阵法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对她心服口服。当即只老实答道,“前辈所言极是。”
向只影笑笑,取下胸甲,丢弃在地上。舒羽脸上一红,转过身去,只听向只影声音仍是坦荡,“何妨?我又不会一丝不挂,你见过穿着战甲出门的人吗?自然是轻装上阵。”
转过身来,向只影清瘦的影子看着格外纤长,一身白衣白裤,兼她英气勃发的面孔,倒像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舒羽想起方才宫御雪所托,开口道,“前辈,我有一事需要转达,方才在前辈的阵法中,我依稀看见一个男子,他自报姓名,唤作宫御雪……”
“此人有关的事情,不必与我多言。”向只影闻言,面无表情,却不欲舒羽再说下去。抬手对舒羽额头一弹,“他说过什么,你也忘了罢,不必介怀此人的言行。”
舒羽一惊,再去回忆,竟然真的再难想起那人所说的话,不出片刻,竟连此人的样貌气质也再难描绘在脑中。
当即他有几分不服气,虽说向只影性格干脆,然而遗忘这种简单的术法轻易施于人身,对他而言,过于受到轻蔑了。可是技不如人,又觉活该如此。
若是……她施行的术法让自己遗忘的是五行奇门度过的十年人生,又当如何?
“前辈,迟早有一日,我会超越前辈的功力,届时无论前辈是否想听皆可以,但我的记忆,却不由前辈操纵。”舒羽朗声道,自觉这战书下的光明磊落。不想向只影居然不过是淡淡嗯了一下,全未引起重视,道,“你最后见她既是在青枫,我们先去那里。你有百年修行,御剑飞行或遁地之术会一些吧?”
舒羽凝神,“御剑并未有师傅教导,有千江落月相赠乾坤玉,凡事去过之处,皆可瞬移。”
向只影点点头,“那便皇城等你。”说完便消失无踪。
舒羽当即也思索着皇城的模样,闭目运功,方觉得身体轻飘起来,忽然觉得不对——脑中所想画面,自是上次与皇帝和一步天涯对战之处!
睁眼时,青枫国君殷子兮如他所料,正与自己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