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强大的许昌兵团做后盾,大将军司马师再无顾忌,遂亲自带着几名亲信侍卫直奔郭太后的永宁宫而去。
“臣,拜见太后!”司马师毕恭毕敬地跪拜在郭太后面前。
“大将军快快请起。”郭太后满脸堆笑。自高平陵政变之后,这位垂帘听政的女人似乎完成了一次蜕变,她从一个被曹爽欺压,又被司马懿逼宫的弱女子变为狡黠的政客。她不再流连于曹叡临终前的嘱托,不再彷徨和疑惑,而是为了自身的生存,坚定地站到司马家族一边,与司马师缔结成紧密的政治联盟。可纵使如此,洛阳城中数万许昌大军还是令她有些发颤。
“臣有秘事启奏。”司马师说着,目视左右宫人。
郭太后会意,她挥了挥手:“好,你们都退下吧。”左右侍从宫人尽数退去。永宁宫里,只剩下她和司马师。
“什么事,你说吧。”随着旁人离去,郭太后和司马师的神情逐渐变得轻松自然起来。后世有人怀疑司马师和郭太后之间有暧昧关系,这并不见于正史记载,仅仅是小说家热衷的八卦素材而已。不过,他们确是有着诸多共同点的一对男女,比如疯狂地痴迷于权力,一心只为家族利益,在相互照应的同时,又联手控制着魏国皇帝等,再加上多年来二人在政治上的默契配合,如果说郭太后对司马师心存爱慕,甚至是精神层面的恋爱也不为过。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心理作用下,她从被胁迫的人质转变为胁迫者的同谋,这种身份的晋升(显然她早已忘记自己本该具有太后之尊)足让她引以为傲。
“太后,臣想……臣想废掉当朝天子。”司马师就算权力再大,要废立皇帝也不敢亲自动手,否则他就真成了百口难辩的逆臣。而一旦让皇太后出面主持,这事也就变得合乎法理了。
“什么?你要废曹芳?”一刹那,郭太后脑海中浮现出魏明帝曹叡临终前的托付,然而这景象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便像烟雾般消散。郭太后并未继续追问诸如为什么要废曹芳,能否手下留情宽容他这类问题,她紧跟着问道:“废曹芳之后,你打算立谁为帝?”郭太后很自然顺从着司马师的思路,曹芳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不听话,自己垂帘听政的地位也受到威胁。
“臣打算立彭城王曹据为帝。”曹据是曹操的儿子,也是早夭的神童曹冲的同母弟,时已年近五十。司马师这项提议同样记载在《魏略》中,必须要说一下,但凡权臣废立皇帝,一定会选择年幼者以方便控制,而曹据已到中年,辈分更是和曹丕等同,司马师想立曹据为帝,实在匪夷所思。不过,这很可能是司马师为顾及自己的名声杜撰出来的说法,更有可能的,是司马师给郭太后下了一个套。因为马上,这项提议就被郭太后否决了。
郭太后眉头紧锁:“彭城王论辈分是我叔叔,倘若他登基称帝,我这太后还怎么当?辈分岂不乱啦?”想了一会儿,她总算想出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况且,也不能让文皇帝(曹丕)绝了后,我想立高贵乡公曹髦(máo),他是文皇帝的长孙,明皇帝(曹叡)弟弟的儿子,这样也合乎礼法。”曹髦年仅十三岁,如此,郭太后便可以继续垂帘听政。无论这是司马师操纵史官的伪笔,还是他下套坐等郭太后主动往里钻,郭太后确实是替司马师背下一个莫大的骂名。
翌日,朝堂上,中书省官员大声宣读着太后诏书:“皇帝曹芳不理政事,沉湎女色,毁谩人伦。他的德行日渐亏损,已经失去继承魏室社稷的资格,特命兼太尉高柔奉告曹氏宗庙,遣送曹芳为齐王,归还藩国不得入京。”
郭太后这封诏书写得很有意思。史书中记载,曹芳自登基之初便叫停了曹叡修筑一半的皇宫,又将内宫六十多名奴婢遣散归家,贡献皇宫内府的钱财以充军资,继位二年通晓《论语》,五年通晓《礼记》,七年通晓《尚书》,在位期间三次祭祀孔子,举止有礼有法,而曹芳被废的理由却是不理政事、沉湎女色,恐怕,如果他要亲躬政事才会死得更快。在这封诏书的后半段,写道兼太尉高柔奉告曹氏宗庙,也很耐人寻味。为什么要称为“兼”太尉?当时,高柔官拜司徒,司马孚才是正牌太尉,奉告宗庙理应由太尉带头,可是,司马孚大概是为了避嫌,愣是让高柔兼职太尉,代替他奉告曹氏宗庙。司马孚的演技可谓滴水不漏。
当诏书宣读完毕后,满朝公卿面如土色,整个朝堂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这也难怪,因为大家早就发现,司隶校尉何曾的一千多直属军早已遍布于朝堂四周,而京城内更是挤满了司马昭的数万许昌军。
突然,一阵嘹亮的哭声打破了沉寂。只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哭,大将军司马师。他的胡须和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浸得湿答答,哽咽说道:“皇太后居然下了这么一道诏令,诸位大人,你们看该如何是好啊!”
听到这话,群臣才反应过来,纷纷应和道:“今天这事,唯有遵从大将军之命。”
“承蒙诸位大人抬爱,我没法回避。”言讫,司马师抹干脸上的泪水,率领群臣一起联名上奏永宁宫郭太后,接受了废掉曹芳的诏书。在这封联名上奏中,名列其中的朝臣总共近五十位,他们的后代多在晋朝显达。这些人中,除了司马家族的亲信,如高柔、钟毓、卢毓、王肃、荀、何曾等人之外,还有魏国第一代宗室名将曹仁的孙子曹初,他仅仅官居越骑校尉,祖辈的声威早已淡去。此外还有甄德,正始年间裁撤掉的中坚营和中垒营在曹爽死后得以恢复,甄德重新当上中坚营统领。郭建当上了步兵校尉(隶属中护军司马望),同样手握皇宫外一支禁军营。中垒营统领则换成了荀廙(yì),这位颍川荀氏族人是司马师的妹夫。
曹芳被废掉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宫门,最后看了一眼巍峨的洛阳皇宫。
“你的身份是我曹叡之子,也是大魏国的皇储……”曹芳依稀记得这句话,他还记得曾按照曹叡的指示,紧紧搂着司马懿的脖子不放,可那些如过眼云烟,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曹芳被降格为齐王,却不能去自己的藩国,也不能像其他魏国藩王一样软禁于冀州邺城。司马师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的住处——洛阳城西北角的金墉城。这座城中之城是当初魏明帝曹叡所建,在往后的故事里,金墉城会多次出现,并被赋予不凡的意义。
曹芳落寞地向金墉城走去,几十个臣子跟在他的身后送行,很多人唏嘘流涕,其中哭声最响的是司马师的叔父——太尉司马孚。
“陛下珍重啊!”他一边喊着,一边任凭泪水流淌到花白的胡须上。
曹芳听到这哭声不禁觉得好笑,他根本不在乎有谁替他哀伤,继而,他想通了,这哭声根本就不是给他听的。
“司马孚真是个忠臣啊!”道路两旁的百姓指指点点地说。这哭声是给天下人听的。
在送别曹芳的人群中,有个官卑职微的中郎名叫范粲,他和司马孚一样,同样哭得感天动地。但和司马孚不同的是,往后这些年里,司马孚始终位高权重,而范粲则辞官归隐。后来,司马师有意请他出仕,他得知后开始装疯装哑,拒不为官。范粲的谨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的家人如果有事找他商量必须秘密请示,他若同意则面无表情,若不同意倒头便睡。范粲八十四岁时寿终正寝,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六年,没人见他说过一句话。
二十年后,曹芳的爵位再度由王被降格为公,他四十三岁时去世,谥号“厉公”。根据《谥法》中的解释,杀戮无辜称为厉,这个恶谥竟然给了曹芳,对比司马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充满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