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卿艰难吐出模糊不清地几个字:“咱们都松手吧……”然后在手上小了些许力度。易长安感到这副人形舒服了许多。
刚才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夜游司的武司官。那个手执流星锤的家伙看了易长安好几眼后,果断捡起流星锤投入了打王八的战斗当中。吓得易长安心都凉了半截。
里面的水越漫越多,水浸入松散的墙体,泥块儿扑唰唰地往下掉。墙的豁口开得更大了。易长安轻轻“嗯”了一声,两人齐刷刷松手松腿各自闪退到一边,然后大口喘气,一边儿还不忘各自回头冲地上呸呸呸。
“唔——!”玄武背上的花纹像是要冲破禁锢的极限生长出来,一丝丝的红色渐渐浸入身体各部,亮起淡淡的微红。尾鞭漆黑的皮肤纹路亮起来,淹没在那片红色里,坚硬的皮质像疯长的刺,转眼间就已经变成一根令人胆寒的狼牙棒。
向后一卷,一甩鞭。
玄武疑惑地回过头来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应该是某种他的尾巴可以拔起并且可以砸出去当做武器的东西。
朔卿见状拔腿就跑,跑过易长安的旁边,溅了易长安一裤腿的脏水。算了算了别想了,还是跑吧……易长安也扭头跟上朔卿,直到把噼里啪啦战斗的声响丢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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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直漫。流向无尽的黑夜,冰凉刺骨。
“淮,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千佑缩在淮的怀里,耳朵无精打采耷拉在背上。“梦见好多开心的事情,梦见阿妈,梦见哥哥姐姐,梦见文幼,还梦见了你……梦见我们都在乐游原上,那里有好多的妖……到处都是绿色,就像夏天躺在草丛里睡觉一样,暖洋洋的……”
淮不说话,背靠在墙上,闻着空气中柴火燃尽后遗留下来的味道。
“淮,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千佑像是在问淮,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淮低头看看千佑,发现这只麻灰胖兔子已然沉睡过去。
“蹬蹬蹬蹬……”一阵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淮警觉地抱起怀中的千佑闪到了门口背后的角落里藏匿着。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投影出一个细长的影子。
门口的人似乎是在确认这里面有没有人,安静一会儿后贼头贼脑地伸进来一个戴着冠的脑袋。这人往厨房大面积方向又瞅了几眼,才慢慢钻进来,洋洋得意地准备反手轻轻关门,似乎故意忽视门背后这个小小的角落一样。
“咳。”淮轻咳了一声。
这人吓得一跳,猛地一回头,正和淮对上眼。蛮面熟的。
淮瞥了易长安一眼,这装扮和刚才在荷塘带王八来的官员一样,只是左脸上多了一颗泪痣,右耳上闪耀着红色的什么东西。
“树……妖。”易长安背着包袱退得老远,直到屁股后面传来灶台冰凉的触感。“巧啊……”
“出去。”淮毫不客气,黑暗中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盯得易长安心里毛乎乎的。
“别说那么直接嘛,我就来拿点儿路上吃的东西……”易长安看见树妖没有动武的意思,隔得远远地开始翻箱倒柜。
“……去哪儿?”淮犹豫了一下问那边往包袱里塞馒头的易长安。
“不知道,但反正是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易长安回想起武司官看他的那几眼,有些懊悔。当时就应该像看不见武司官的凡人一样,只顾掐对方的脖子就可以了,偏一愣,也盯着武司官看了好半天。不知道武司官是不是认出了这个地界的混蛋,保险起见,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免得夜长梦多。
淮静默地起身,往上抱了抱怀里的兔子,朝易长安走了两步。
“!”易长安看见树妖过来立马缩到一边。
淮看见易长安的态度,停了下来。“妖和尚,我没有杀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但你怀里的家伙有……”易长安盯着那团麻呼呼的肉,又往边儿上缩了缩,十分委屈。
淮低头看了看虚弱的千佑,重新抬起头来,一脸认真。“不会了。”
“……给我个相信的理由……”
“没有。”
我去!你能再耿直一点吗?!
“如果她要杀你,你逃不掉。但我在,就可以阻止她。”淮腾出一只手,倏地变幻出树枝伸向易长安背后碗柜上面小巧的陶罐子。
“你想表达什么。”易长安听出话里有话。
“带上我们一起走。”
“……”这是树妖的求人方式么,不说一个求字还附带威胁属性。
罐子被抓得稳稳地到了手上,淮自顾自地走到水缸旁边。
易长安看着没吱声,表面异常平静,但心里却是一片翻腾——这个动作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易长安,你干也得干,你不干也得干。
“你……有没有名字?”易长安爬起来拍拍屁股,心里打着小算盘,继续找吃的。
“淮。”
“易长安。”
“还有你?”淮又问了一句。易长安怀疑这妖怪是不是活久了,脑袋的反射弧居然有一个月那么长。
易长安深吸一口气,“我姓易,名……”
水缸边,淮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看的角度下垂,但掩饰不住绿莹莹的眼睛里面闪亮的金色光线。月光只透过纸窗勾勒出一个侧影的轮廓。易长安看见树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呃……我说我叫……”易长安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敢情回答的语气没对惹树爷生气了?
“噗——”一道小小的水柱从水缸里面射出,不偏不倚打在淮的脸上。水珠顺着淮的脸流下来,在模糊的月色里晶莹剔透。淮还是面无表情。
没想到这屋里还有人。
易长安顺势把手中的馒头一口塞进嘴里,转眼间已经完成了由官员装向和尚装的转变。摸摸光溜溜的大头,易长安紧盯着淮不放,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把打包的包袱往肩上一搭。嗯,左手边有一扇窗,若有意外可以立闪。
“这就是你的本事?”淮喃喃自语一般,伸手正准备往水缸里抓,金光骤然大亮——然而,也只是起到了一个灯泡的作用。黯淡下来,只见淮手里提着一尾死命挣扎的鱼。
这动作和姿势在这之前好像在哪里也见到过。嗯,地界?不是……墙边!有个武司官嫌弃地把它提起来又给扔回了地上……这会儿居然在这儿?
“噗——”又是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柱,准确无误地又射到了淮的脸上,且还伴随着一个怒气冲冲的孩童的咆哮:“放老子下去!”
这真是一个和谐的寺庙啊,应该改名为同泰妖窝的……易长安默默想着,看着眼前的三只妖怪,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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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啦——”赤手空拳的武司官此时浑身肌肉鼓起,玄色金纹的武司服被撑得刺啦刺啦地响,“这当是道家神兽玄武,本属为水,为何会出现于此地?”语音还未落,这人已周身围绕着淡淡的暗金色柔光,透过衣服,像裹上了一层光晕。“破!——”武司官大喝,武司服顿成碎片,四处飞散。暗金色的月牙在其胸口亮起,像树根,蔓延到身体各处。
其余两人不做声,吕术躲过一记尾鞭之后,稳稳停落在东侧殿的飞檐之上。流星锤缓缓举起。
“多说何用!砍之归去炖王八汤!”两板斧速度迅捷,撕裂的风声在耳边作响,卷起落叶,尘埃。暗金色像闪电,在这一片混乱中带着斧头的寒光劈出一方明亮。
玄武感到吃力。这样下去没办法杀掉华重遗族不说,还可能真的被这三个糊里糊涂的混蛋肢解了给炖汤!自己何时去过什么市集,又何时刺杀过这当中的任何一人!若不是这次灭妖,自己也不会从呆了几百年的执明玄境出来!
玄武仍旧挥舞着那根“狼牙棒”,欲脱身而不能。身体早已被多次的攻击打得遍体鳞伤。刚见得一方荷塘为玄武提供了便于战斗的战场,但随后,配合得越来越默契的武司官们就将这唯一的优势扭转成了困住玄武的大坑。有法术却无时可施,有威风的“狼牙棒”却又因为这个荷塘大坑而得不到全力的施展。连爬出这个大坑的时间都没有,谈何全力而战?
“吕家锤!”吕术飞跃上半空,两只流星锤撒开漂亮的金色弧度,当空劈下。
“裂!——”浑身布满暗金色的人影也和吕术一道,凌于半空。暗金色暴涨,有如命中靶心前一刻的箭矢。
黑暗中一道流星直下。“轰!”炸开的金色光圈一霎照亮了整个同泰寺的后花园,水花飞溅。所有黑暗中的东西仿佛沐浴着一道夜晚的阳光,淋着来自朗空的雨。
“嗷——”声音如深山钟磬,层层漾开去。整个建康城都似乎笼罩着这一悲戚的嚎叫。嘶哑厚重,带着痛苦与死亡,令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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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香钟落下一枚铃子,没有击中下方的铜盘,反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执明缓缓睁开眼睛,伸手捋了捋置于腿上的拂尘,然后放下前襟慢慢站了起来。
“进来。”执明挥了挥拂尘,房门一下打开,朔卿站在门外气喘吁吁。
“丞相……”朔卿进门,话还没说完就被执明打断:
“玄武说情况有变,我得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