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头滩煤矿是国家煤炭能源基地之一。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山间坝子,水源丰富,有200个被河水冲积形成的河滩,上面长满了青草,故称草头滩。同时,这里的地下也蕴藏着15亿吨褐煤。草头滩风景秀美,山坡上到处是扶桑花、圣诞花、鸢尾花、无花果。实际上这里是一座监狱。
第五中队是个严管队,专门关押刑期10年以上以及其他大队违犯监规的犯人。走进大门口,可以看到粉刷成雪白的墙上一排醒目的黑体字:
劳改机关办煤矿是建设长期固定的劳改场所,改造罪犯成为新人,为国家能源建设做贡献的一项事业。在整个建设过程中要认真贯彻执行“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方针,把建设施工的经济效益和改造犯人的社会效益结合起来,改造与施工一起抓,保证完成改造和生产建设的双重任务。
下午4点,天气有点阴沉,一列准备上班的犯人在狱警小陶的带领下从监区大门走了出来。犯人一路嬉闹,惹得小陶几次训斥他们。下井前要领取井下装备,头顶上的矿灯,厚重的工作服,工作帽、水靴等,还要被组长搜身,小陶则在一边监督,一切可以制造麻烦的东西都不准带到井下,比如打火机,比如削尖的牙刷,更别说自己制作的小刀了。
发放下井装备的是一个近60岁的老犯,身材不高,脸部水肿,那是长期营养不足的结果。头皮上贴着一层不长的灰发,像染发后脱色,接近癞子。脸上的皱纹也是黑的,一道一道被岁月挖掘的沟壑,像14世纪中国小说里的木刻插图。他已经在这里待了12年,头10年在井下,在瓦斯和煤尘中改造思想,两年前由于年龄原因他从井下解放到井上。12年中,他立过三次功,一次是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他不顾个人安危,积极抢救井下的同改。第二次是及时向政府干部报告了一起策划周密的集体越狱。还有一次更不容易,他的文化考试获得全中队第五名。这对于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来说相当有成就感。当然,第二次立功最实惠,为此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给他减了一年刑。
还有2年零23天他就可以出狱了,12年来他每天都腾出一点时间扳着指头计算距离自由的天数,从未间断过。
今天天气不好,草头滩很少有这样阴郁的天气。乌云遮日不怕,怕的是这种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天空,气压很低,让人喘不过气。他隐隐约约感觉这种鬼天气要发生点什么事。
发放下井工作服时,他发现一张新面孔,这张脸略显苍白,跟周围黑黢黢的犯人格格不入,显然他是刚刚入队的。
“新来的?”他问对方。新犯点点头。“判了几年?”
“8年。”声音略显腼腆。“还有几年?”
“3年。”哦?不是新犯,只是刚刚调来的。“以前在哪儿?”
“机械厂。”怪不得!没在井下上班的人皮肤就是白。机械厂是一些有机械加工技术的犯人,负责修理井下设备,车工、铆工、铣床工、电工,什么工种都有。那里的条件比五中队好上不知多少倍,是全体犯人向往的天堂。因此,机械厂的犯人平时都趾高气扬的,从不把井下作业的犯人看在眼里,就像外面的世界同样看不起井下挖煤工一样。只有一种情况,他们的嚣张气焰才能受到打击:严重违犯监规纪律,他们会被监狱管教毫不留情“下放”到五中队来,让他们尝尝暗无天日的滋味,那个时候他们才知道什么叫仇恨。一般的情况是,下放到井下的第一天必须要他们体会一下“地道战”,也就是说在坑道里挨一顿暴打,没有理由,也找不出谁打的,全是黑拳。如果他跪地求饶,残废倒可以避免,只是今后的日子更难过,谁都看不起软蛋;如果奋起反抗,除非你身怀绝技,否则就有可能丢了小命。当然也有全身而退的,牢头狱霸或者狱警专门打了招呼,明眼人心知肚明,此人背景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眼前这个新人是什么类型的呢?他问:“叫什么?”
“罗舟。”
他把矿灯等递给罗舟,提醒说:“小心!”12年来,他看到无数伤残甚至尸体从井下运出来,他不想看到眼前这个白皙的小伙子变成他们其中的一位。
罗舟换工作服时,他看到了一块一块隆起的肌肉,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宁愿看到脆弱的肋骨,因为羸弱是可以活命的,顶多挨顿揍。而发达的肌肉反而会激发一场惨烈的“群食会”。在井下,没有人认识肌肉,只知道吃肉。
他开始为这个小伙子担心。犯人们下井后,小陶没有立即离开,他拢了拢蓬乱的头发,走进了工作室。小陶是个20多点的年轻人,略显消瘦。他没有戴警帽,只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监狱矿物局规定,一般情况狱警不准戴警帽,害怕越狱犯人袭击狱警后乔装打扮,尤其那顶警帽,可以遮挡犯人标志——光头。
他问小陶:“报告陶干事,想问你个事,那个人为什么过来的?”小陶说:“我也不清楚,我问了机械厂那边,没人说。肯定是违犯监规了呗,平白无故怎么可能送到这儿?”“是啊,肯定是违犯监规纪律了。”“不过,装麻袋(调监)没有必要非有什么原因,正常调动。”
“陶干事,他是不是跟附近的女村民有什么瓜葛,才被送到这儿来的?”他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小陶严肃地说:“别乱打听!”
小陶坐了大约5分钟就走了,他要等下井的犯人上来后再过来,那是大约10个小时以后的事。
老犯呆坐在椅子上,心里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又找不出具体原因。其实12年来他见过的蹊跷事情太多了,他的好奇心早在入狱头一年就彻底满足了。唯独今天不同。他隐隐感觉所谓“正常调动”一点不正常。
不一会儿,另一列要下井的犯人来了,他开始忙着发放下井装备,一边登记,一边清点人头,但他心里始终惦记着罗舟。
关押在狱中的犯人如同黑夜中行走的盲人,他的触角比正常人灵敏百倍,尤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大墙内,犯人们的眼睛被墙壁挡住,视觉自然就萎缩了,而其他感知器官必然会加倍发达起来,用以适应千变万化的周边环境。人的适应力是无法用数字语言来测量的,它强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10个小时后,他知道了他的预感一点没错。罗舟洗了澡,肩膀上搭着衣服,光着没有任何伤痕的上身走了过来。沐浴后的他皮肤更加白皙,甚至有点娇嫩。那不是碱性巨大的肥皂洗掉的,而是他在井下压根儿没在第一线干活。
罗舟是什么来头?第一天下井不但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连活都没让他干。12年来,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事。
罗舟趴在窗口,回头见后面没人,悄声问:“请问这位老哥们儿,我可以每天在这儿看见你吗?”
“我在这儿上班。”“那就好。”他吹了一声口哨,准备离开。
“有什么事吗?”老犯高声问道,他急于想给自己的预感找到答案。罗舟的口气一下强硬起来,“叫什么叫?我就是核实一下。”妈的!调查户口吗?
老犯愤愤不平。罗舟走后,他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双腿无力,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他强烈地预感到他妈的这小子就是冲他来的。可是12年来,他在狱中的人缘关系相当不错,没得罪过谁,别人也没给他穿过小鞋。即使那次检举揭发越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监狱里这种事多了,如果报复,那每个犯人的脑袋早就搬家了,谁屁股上没有屎?
他闷闷不乐,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10分钟后,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思维也比刚才清晰。不能坐以待毙,得干点什么。他走到放工作服的柜子侧面,用力搬开柜子一角,然后从后面抽出一根一米长的钢钎。钢钎溜细乌黑,钎头锋利如刃,静静地散发着摄人魂魄的寒气。它可以轻易穿透一个人的胸膛,即使罗舟那样厚厚的胸肌也无法阻挡。
李在焦急等待的电话是那天上午9点40分左右打过来的。“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五中队。”对方说。“确定吗?”李在急切地问。“就这一个名字,没第二个。”
“那就没错了!”“他还是……”“怎么?”
“档案里填写的是缅甸籍。”“哦,知道了。谢谢啊!”李在放下电话,眉梢立即飞扬起来,喜形于色。他知道范晓军有救了。真巧!恰恰在草头滩煤矿。那是一个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他的6年青春就是在那个鬼地方白白耗过的。当然,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那地方到处花香飘扬,美不胜收,它是范晓军的福地,也是他的福地。
火八两还关押在那儿,机械厂基建中队,负责建设厂房民宅什么的。李在过去是那儿的犯人头儿,他走后由火八两继任。
毋庸置疑,监狱管理由政府干部具体执行,其实不止这个,暗地还有一个,由服刑罪犯构成,内部职称是“积委会”(积极改造委员会)。这种现象不是现在发明的,实际上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以犯制犯,往往更能收到奇效。
火八两比李在大很多,今年45岁,坐牢的时间也长,判了20年,坐了15年,因打残犯人又被加刑3年,现在仍然有8年余刑。火八两原名火炬,因酒量大每顿必喝八两而得名,他拳头大,心黑手辣,以暴力为人生快感根源。过去他是抗拒改造的刺头儿,喝酒闹事,打架斗殴,拉帮结伙……总之,除了玻璃(同性恋),什么事他都想尝试一下。有段时间,他还跟李在势不两立,两个人干过一次架,牵扯了基建队100多名犯人参与这场斗殴。后来两人不打不成交,竟然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李在走后,他突然改邪归正,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生产第一线去了,跟几年前相比判若两人。对于他这种表现,正面的说法是,经过劳动改造,他洗刷了罪恶,脱胎换骨,已经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侧面的说法是,他老了,熄了脾气,再也没力气跟年轻人火拼了。而反面的说法来自对他知根知底的犯人,这也是最接近事实的说法,他卧薪尝胆,准备减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