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火八两翻天覆地的变化,几个中队领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鉴于他过去在犯人中间的“威望”,他被任命为基建队“积委会”主任。果然,违犯监规的事大幅度下降,政府干部以为火八两管理有方,他们不知道,害怕火八两的犯人比害怕政府的还多。
去草头滩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想办法通过干警找到他。李在拨通了一个电话:“喂,是谢指导员吗?好久不见了啊!”“啊!是李在呀!哈哈哈,上次到瑞丽都是前年的事儿了,可不是很长时间没见了嘛!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了吧?”“还凑合吧!现在各行各业都不是很景气……”李在忍着笑,“我一直想跟国际接轨……”“算了吧!你赌个石头跟国际接个什么轨?”
“哈哈哈,也是。上次来瑞丽没玩痛快吧?”李在继续废话,这种铺垫是必需的。“痛快痛快。就是有一样不痛快。”
“哪样?”“你喝酒不痛快,我们说好了一醉方休,你半醉就休了……”
“指导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酒量有限,就是舍命陪君子我也得有能力陪呀!我要是火八两就好了,起码陪你喝一斤八两。”
他开始往正题上引。“火八两那个狗日的是能喝,昨天晚上他狗日的又喝醉了,让我一顿臭骂……我说了多少次了,要以身作则,不要带头违犯监规……”“喝酒必闹事,狗改不了吃屎。对了,指导员啊,你现在哪里?”“在工地。”“正好,我正想找火八两,他人在吗?想向他打听一件事。”
“这……”这是违反纪律的事,谢指导有点犹豫,“他带着他们小组在楼顶灌水泥呢,不好找,离着远……”
“指导员,没别的事,你放心,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机砖厂的事儿,我想做点这方面的生意。”“哦,这样啊……”谢指导员还在犹豫。
“现在赌石生意越来越难,我必须在其他领域求发展,不然到时候连酒都没得喝了。”还是酒,这是敲门砖,专门敲谢指导员的门。当年,李在就是带着这块砖头一路敲,然后做到“积委会”主任那个职务的。
“火八两,火八两……”谢指导员向远处吼着。酒真管用。
从指导员叫火八两到火八两接电话,李在估计火八两最多离指导员20米。“是主任吧?”李在调笑道。“操,主他妈逼任!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主任。光管事,不减刑。”“别着急,水到渠成的事,你才当多久,我当年当了多久。”火八两干笑着,问:“嘿嘿,前任主任,有什么事?”李在稳定一下情绪说:“你只管听,别说话。”火八两连嗯都没嗯一声,听筒里只有沙沙的细微噪音。李在简略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火八两说:“没问题,放心,我兄弟今晚就会严重违犯监规,争取被送往严管队。再说,实在不行,那边也有我的兄弟,叫那边的人动手。”
“别动手……”“我懂。我只是让你知道,煤矿里的安全事故随时会发生。”
当天夜里9点左右,李在接到火八两的电话,是用另一个人的手机打来的。火八两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一切办妥。”
李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眼圈有点热,为过去交往过的朋友感动,大狱里建立的友谊总感觉比在外面以金钱为纽带的“友谊”重。那里藏污纳垢,各色杀人越货的人关在一起,为了生存,他们伸出鼻子迅速找到自己的圈子,然后挽起手臂,迅速聚拢。没有金钱做依托,没有假惺惺的面具,就那么赤裸裸地表达爱憎。当然,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友谊也有很重的利益成分掺杂其中,这个利益就是堡垒,是为了抗击其他堡垒所建立起来的铜墙。爱憎在大墙里表现得如此分明,是朋友就是朋友,是敌人就置对方于死命。李在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火八两永远不会问他帮了你应该得到多少好处,是朋友,就不问结果。
李在知道怎么做,他一直为火八两的假释悄悄活动着。
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跟着风就刮了起来,吹得路边的树枝摇摇摆摆的。瑞丽要下暴雨了。李在走到卧室外面的阳台上,向远处一排简易平房望去,一条弯弯的小河绕着它们潺潺流向远方,河面蒸腾着氤氲,墙壁似乎在簌簌颤抖。平房的左侧,朝河的上游方向,伸出一截木桥,大概是供妇女们打水或洗衣服用的,房前是一小块翻得乱糟糟的泥地,上面还有一簇簇紫红色或白色的小花。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从平房里走出,来到木桥上,一条黑色的大狗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她弯腰把水桶放进河里,那条狗笔直地坐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女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没有卫生间,没有阳台,没有现代化设施,但他们一样幸福,他们抽着烟喝着酒,肆无忌惮地大声喧哗,或者没完没了地骂娘,等骂累了又聚在一起抽烟喝酒打牌。生活内容也许就是这样勾画的,也许它就是一根简单的直线,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直线变得很细很短,迫使你要么截断它要么无视它,要么把它轻轻再次捋直,就这么简单。李在羡慕那种环境,他小时候就是那样度过的,但是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他必须投入战斗,把这根直线弄弯,然后反弹回来击向对手,那种力量足以让对方丧命。
李在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卧室,从床头柜拿出一张纸条,上面记着老吴给他的电话号码,游汉庥的。国际区号是0095,缅甸电话,没错。
他手指坚定地按向拨号键。拨通了。
嘟嘟——嘟嘟——听筒里咔嗒一声,对方按了接听键。听筒里哗哗的,伴有轰鸣的雷声。信号不是很好。
对方咳了一声,问:“请问,你找谁?”李在客气地问:“是游汉庥吗?”“是啊,你哪位?”
“李在。”“李——在……”对方拉着长声,好像要把这个名字当英语单词背下来。“别回忆,你不认识我。”
“哦,找我什么事?”“你是不是一直在寻找你的父亲?”“是啊,你见过他?”“没见过,我只是知道他。”
“啊?!他还活着?在哪里?在哪里?”对方的口气显得非常急迫,这正是李在需要的。“听着,你父亲游腾开关押在草头滩煤矿,他表现很好,被减刑一年,还有2年零23天就出狱了。”“真的?!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李在笑了,冷冷地说:“问那么多没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
游汉庥接到李在电话之前,森林里一直回荡着范晓军的惨叫声,足足有半个小时。雨越下越大,加上电闪雷鸣,范晓军的叫声逐渐减弱,直到彻底被大雨覆盖。
游汉庥笑了。之前他玩过活埋,不好玩,像埋一头死猪,平淡无奇,现在他想尝试一下活吞。这招是哥哥游汉碧告诉他的,说非常刺激。现在他不准备玩了,他得赶快把范晓军拉上来,他知道如果范晓军被蟒蛇吞掉,他父亲第二天就会命丧矿井。
父亲是他和他哥哥游汉碧心中最牵挂的。自从父亲去了云南,就彻底失踪了,生死不明。10多年过去,一点音信都没有。他感觉他的父亲没死,他一定坚强地活在人间。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渐渐对自己的感觉产生前所未有的怀疑。谁知道,今天晚上竟然从中国大陆那边传来这么好的消息。这是天意,让他无意中捕获了范晓军,尤其那块石头,他相信后者是那个叫李在的人最牵挂的东西,它代表着父亲的今后的幸福。他讨厌李在的口气,冷冷的,像缅甸森林里吹过的潮湿的风。“我朋友跟他关在一起,朝夕相处,他们关系不错。”哼!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以为谁傻听不出来似的。
还给他!那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范晓军,那个看上去很诱惑其实不值钱的破石头,我一个都瞧不上眼。
说还就还,现在就干这事。不容迟疑。游汉庥带着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坑边,几个人拿手电往坑下一照,顿时傻眼了:范晓军没在里面。游汉庥急了,大声喝问道:“妈的谁晚上值班?”边说边从腰上抽枪。几个缅甸人吓得打着哆嗦向后退去。有个人发现了地上空空的网兜,他战战兢兢捡起来,递给游汉庥。游汉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恶狠狠地骂道:“他奶奶的大陆杂种,他难道有缩骨术?他难道长了一双翅膀?”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举着枪冲天上“砰”地扣了一响,大声命令道:“集合!封锁各个路口,其他人全他妈去追!朝边境追!”
游汉庥暴跳如雷的时候,范晓军正拖着一条伤腿扛着玛珊达在森林里狂奔。此前半个小时,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坑里,一条缅甸蟒蛇已经昂着脑袋逼近距离范晓军两公尺的地方,并且还在继续蠕动身躯向他靠近。范晓军惊恐地看到那条碗口粗的蟒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发出咝咝的叫声。他感觉他的脖子马上要被蟒蛇缠住,跟着窒息,被蟒蛇活生生吞掉。
范晓军绝望了,嗓子眼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哀鸣,与蟒蛇的咝咝声交织在一起。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这两种声音,震耳欲聋,把轰隆隆的雷声都盖住了。
玛珊达拼尽全力把范晓军拉上来时,范晓军已经昏迷。别说蟒蛇,任何软体动物他都害怕,甚至害怕蜗牛。他缩成一团,像胎盘上的婴儿,蜷着腿,双臂抱在胸前,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神情安详。玛珊达使劲打了范晓军脸两下,他才从惊恐的昏迷中醒来。他霍地站起身,看见了眼前的天使。玛珊达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闪电把她涂染得像一个蓝色精灵,全身一明一暗地闪烁。紧紧的“特敏”长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鲜艳的短衫被泥浆覆盖着,丰满的乳房倔强地悬挂在胸前。此时的玛珊达不仅是天使,而且是裸体的水中女神。
“宋婵!”范晓军叫她。她一动不动,然后抬手指着一个方向,说:“你赶快逃吧!”范晓军像突然冲出笼子的兔子,撒腿就跑,跑出10多米又转了回来,然后拉着玛珊达说:“跟我走!”玛珊达挣脱着,说:“不,我不能!”“你喜欢这里?别傻了,跟我走吧!”
“你什么都不要问,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玛珊达焦急地催促道。范晓军一把把玛珊达拉在胸前,直视着她,问:“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宋婵?”玛珊达低头不语。
这已经是答案。范晓军不再啰唆,他弯腰抄起玛珊达,扛在肩上,轻轻颠了颠,调整好她身体的位置,然后跌跌撞撞向森林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