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比如偷越国境,比如跟境外恶势力勾结,比如……比如就多了。”范晓军的脑袋有点晕,“你们是不是有职业病啊?谁都能瞎怀疑?”所长说:“笑话!我们怎么没怀疑别人?我们如果没有证据敢把你叫来吗?”范晓军以前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他不知道这是“官方审讯”套语,以为自己真有什么证据被对方抓到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最正常不过的反应,它让你自觉不自觉把自己放到警察的对立面,身子尤其心理先矮了一大截。这恰恰是那句套话的威慑力,半个世纪以来百试不爽。
范晓军脑子蒙蒙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所长后面的套语又让他的脑子晕眩了好几分钟。
所长说:“我们什么都知道,就看你老不老实交代了。问题有大小,但取决于你的态度,态度好,人民政府会按政策宽大处理的。如果你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能罪加一等。我们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
这种只有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情景让范晓军全身一激灵,他彻底清醒了,深埋在他骨子里的北方人的火暴性格促使他不可能示弱。他“啐”地朝地下吐了一口,指着所长说:“我他妈这辈子一清二白,到你这儿成敌对分子了。随便你怎么查,你要是查出点什么,我跟你姓。你要是查不出来,你是我孙子。你大爷的!”
范晓军一阵破口大骂,骂完就昂首挺胸走出了派出所。范晓军倒是骂痛快了,留下一屋子人则面面相觑,随即他们便被愤怒包围,个个咬牙切齿,发誓要好好整顿一下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北京杂种。他们看惯了逆来顺受,谁也不敢违抗他们,就像他们过去撵走其他外地人一样,理由还是这么简单荒谬,但没人愿意惹这个麻烦,干脆惹不起躲得起,卷铺盖走人。这次他们明显感觉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钉子户,而且他们的威严也受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他们没事就以“正当理由”请范晓军到派出所报到,从不间断,到点就来。范晓军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跟他们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
他的大拇指就是在那次冲突中被撇断的。小镇没有可以治疗骨折的医生,碰巧有一个游医路过落泉镇,结果没接好,他的大拇指从此就一直这么翘着。
此时范晓军已经从镇民嘴里得知,派出所的真正意思不是调查他什么罪行,那是幌子,他们想撵他走。
范晓军的妻子吓坏了。她说:“走吧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范晓军坚决地摇着头,说:“共产党的干部没有这么坏,不可能这么没有水平。
我是中国人,只要在中国境内,我可以待在任何我想待的地方,谁也撵不走。”“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这么发展下去,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啊?”范晓军目光呆滞,说:“看来,我身上的担子不轻,我要改造他们,把他们从愚昧中解放出来,让他们变成为人民服务的优秀公仆,而不是扮演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简直自毁形象,我为他们感到羞愧……”
这次妻子被范晓军的话吓哭了。她突然感到范晓军变得非常陌生,变成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男人。她心疼地抱住范晓军,说:“教育他们不是你的事儿,有上级领导……”
“那我就到上级领导那里告他们……”
“上级领导也会护着当地人的……”“那我就到更上级的地方告,我就不相信他们几个混蛋能一手遮天……”“别再惹事了好吗?”妻子苦苦求他。范晓军最后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惹他们还是他们惹我?告诉你,我要努力把他们每个人改造成焦裕禄!”改造过程是漫长的,其间范晓军到县里找领导控诉,到县公安局大院大吵大闹,甚至爬到公安局楼顶威胁要跳楼自杀。范晓军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他们这个县来了一个北京疯子。妻子受不了他,悄然离去了,不久,一纸离婚协议书寄了过来,范晓军签了字,随后就大病了一场。
落泉镇的镇民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范晓军变了,变得全镇人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戴着一顶帽檐卷起来的美国西部草帽,条纹粗布衬衣扎在宽宽的棕色牛皮带里,下身是一条紧绷绷的到处是铆钉的牛仔裤,一条方格围巾围在脖子上,嘴里叼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烟斗。全镇人几乎扶老携幼全参观他来了,把酒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范晓军一点不在乎,他站在酒吧门口一手扶着烟斗,一手叉着腰,耀武扬威。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下别说落泉镇派出所的警察,就连县领导们也都退避三舍,能敷衍就敷衍,能推托就推托,谁都不敢搭理他。
他开始变得蛮不讲理,谁理他他跟谁吵。派出所所长知道自己惹了大祸,他宁愿在镇门口蹲在地下下象棋,也不愿再来“提审”范晓军。就是回家,也绕好远一截路。他折腾了整整一年。斗争的结果是,彻彻底底没人敢找他碴儿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他开10个酒吧也没人管。更可恨的是,他压根儿看不到撇断他拇指的派出所所长,即使他整天堵在派出所门口也看不见。这不是好事,他就希望谁再来找碴儿,谁再来撇他的拇指。失去斗争目标的他犹如一个突然失明的盲人,磕磕绊绊,肆意奔突。他变得越来越狂躁,整天在酒吧里磨刀,一边磨,一边恶狠狠哼着:
边疆的泉水清又清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唱亲人边防军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这个故事传进李在的耳朵里后,他对范晓军这个人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别人当笑话听,他不,他除了心里沉重,还感觉这个范晓军也许就是他多年想要寻找的伙伴。
他欣赏范晓军怪异而固执的性格,说难听点,赌石界需要这种疯子。一天下午,范晓军酒吧门口来了一个人,他席地而坐,开始吹箫。这是一支不太常见的黑漆九节箫,一米多长,透过吹箫人灵巧的手指直抵唇边。箫声由远而近,绵绵而浑厚,穿透力特别强。箫的音韵是低调的,有些压抑、喑哑,像一个流浪诗人在独语细吟,显得孤寂与清癯。范晓军从听到箫声的第一刻起身子就软了,像抽去筋骨一样。他靠着椅子,俯窗眺望,满面潮红。这是一种怎样的音乐啊!竟然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箫声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范晓军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来到吹箫人面前,蹲下,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吹箫人把箫放下,望着范晓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浙江有一个古镇,比落泉镇还要古老,当地有个财团看中这块地方,想买断镇上祠堂的经营权,然后开发出来,搞成旅游胜地。他们花钱找一些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在报纸上撰稿吹牛,说孔子、孟子、老子都曾在镇上住过,下榻的屋子保留至今,完好无缺,并留有许多手迹,非常珍贵,借以欺骗大量游客前往瞻仰。祠堂的主人们不愿干这种欺世盗名的买卖,他们说祖先留下来的产业不是用来骗钱的。他们义正词严拒绝了那个财团的‘一番好意’。其中祠堂的长老更是在当地报纸勇敢揭发了那个财团的丑陋行径,搞得财团头目灰头土脸。正当人们以为这件事偃旗息鼓的时候,长老却被一个路过的没有牌照的摩托车撞下山崖,粉身碎骨而亡。”
“你想说什么?”范晓军问。“我想说的是,跟一个利益集团斗争,你的能量有多大?为了钱财,他们可以肆无忌惮谋害一个老人。他们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是谁?你只是一个蚍蜉!”
“别吓唬我!我现在胜利了。”“哼!”那人不屑地说,“那山崖或者这个镇子的水塘就是你的归宿。”
范晓军火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这个邪!”那人笑了,“看来我还得继续吹箫。”
“吹箫对我有用吗?”“有。”
“什么用?”“让你知道人生还有许多柔软的东西,那正是你欠缺的。”
此后的几天,吹箫人都按时来到酒吧门口,然后一直吹,吹到落日的余晖把窄窄的街道染成红色。在这几天里,范晓军明显感觉自己的心理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微妙变化。先是烦躁,坐立不安,心里像豁开一个口子,期盼着让某些东西排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排泄,只知道是心里一种不自觉的需求,他就让心敞着,等待着那一刻。最后还是没有排泄,而是在自己心里消化了,他趋于平缓,然后稳定,最后像磐石一样凝固,固定在心底某个角落,再也不能离开。他丢掉磨得锃亮的刀子,甩掉牛仔帽,砸碎了烟斗,如果允许,他甚至想抛下身上携带的所有物品——外衣、内衣、内裤、鞋、袜子。他像婴儿渴盼乳汁一样,渴望那柔软若水又如泣如诉的箫声,那音乐完全有哺育他重新生长的作用。他真的像婴儿一样饥渴,箫声来晚了都不行,他会到门口翘首期盼,或者心底哀鸣。
他彻底被那支黑漆九节箫俘虏了。吹箫人就是李在,最终他把范晓军从那个小镇带走了。小镇平静了下来,很多人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沉溺于镇门口象棋大战的派出所所长不再下棋,他回到办公室,重新开始部署任务——阻挡一切妄图来落泉镇做生意的外地人,这是硬指标,因为他们——包括当地政府的某些人——的隐形收入跟来落泉镇旅游消费的人数挂钩。
自此,小镇少了一个疯子,江湖上多了一个玩命的赌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