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小美每天晚上回家都要细细回味,像头反刍、倒嚼的牛。
为了便于联系,阿峰特意用几个月的工资,给小美买了个手机,并请假带上她坐上汽车直奔省城,去看看大都市的摩天大楼。他们趴在天桥上看川流的车流,喧闹的人群上下班如开闸放水,从各个路口涌进主道,从天桥下川流而过,奔涌而去;他们坐在铁轨上感受远处奔跑而来的火车喘息,像斗牛一般,吓得尖叫着躲到远远的一边;他们托着下巴在公园里看贪吃的河马,学着它憨厚的样子,甩着尾巴排便便,和它对眼看谁更萌。
“小美,你们跑哪里了,下午必须回家!”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打来了电话,小美以为她会温暖的问候自己,可是那边却是妈妈略带责备的责问声让她有些陌生,不知道是怎么了,近来她们母女的火药味越来越重,自己已经大了,出来玩玩没什么过分啊,小美气呼呼的挂断了电话。
阿峰见小美沉着脸,牵着她有点冰凉的手去了游乐场。
终于坐上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小美一直幻想木马上的爱情,如蝶比翼上下翻飞,也许是妈妈的质问影响了她的心情,一坐上去却是另一翻滋味,两匹马代表两颗赤诚的心,只在擦肩而过的距离一直追逐,虽近在抬手的距离,却永远不能再靠近一点点。
“峰哥,我这是怎么了,已经圆了梦了,该开心了,可心里总是感觉还有个疙瘩没解开”当木马停止转动的时候,小美哭了,原来旋转木马就像是人生,开始有音乐,等到音乐结束了,旋转木马也就停止旋转了。
人生的开始就是一段美丽的曲子,中间有着欢笑、泪水或是幸福,等到音乐终止的那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同样的落寞,一样的轮回,在起伏中旋转、停下、然后再开始,似乎这就是人生,扑朔迷离!
“小美,你们在哪里,妈妈打车来省城了,来接你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快天黑的时候,小美再次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只几句话,让她愤怒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小美猛的摔了怀里刚买的挎包,满脸泪水,头也不回的就往街的对面跑去。
“迪迪”大街上的汽笛声一起愤怒的抓狂尖叫,拥挤的车流很快就拥堵了,喇叭声响彻一街。
阿峰慌忙一把拉住她,并打电话告诉小美妈妈他们具体的位置。
那天回家的路上,两个女人如同敌人,谁也不开口说一句话,阿峰从司机师傅那里要了根烟,狠狠的猛吸了几口,烟絮弥漫,麻醉躯体神经,他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发呆,身后的小美看着他的轮廓也在发呆。
自从睁开眼看世界,小美总感觉两只眼睛里有叠影,有时迷迷糊糊,有时很清晰,穿着长裙,那是个女孩的身影,身材高挑,体型丰满,一定很漂亮。听说人死之前,最后看一眼的影像会留在瞳孔里,公安常用这种常识破案,自己的眼膜里常飘过一个女孩,那她一定是这对眼角膜主人所爱的人,他爱她的心虽然已经化着了土,可是眼角膜的细胞却有记忆,死死的记住了心爱的人,刻下了她的倩影,反复播映。
车驶进了一个长长的隧道里,眼前顿时有几秒的黑,小美闭上了眼,仿佛回到了失明时的过去,两行滚烫的热泪从面颊翻滚而下。那时幻想的爱情多么唯美,面对现实时,人就是墙头的一株草。
人生就是一段隧道,有光明,有黑暗,但前进的方向应该是自己把握才对啊,可小美却感觉不到她的人生方向在哪里。
回到家,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小美妈妈做了很多她喜欢吃的菜,可小美一筷子都没动。
“小美,你已经长大了,有些话妈妈直接跟你说吧,阿峰考上了大学,现在有稳定的工作,你虽然复明了,但你没有工作,妈妈给你看病,也花光了所有储蓄,你们在一起不合适。”小美妈妈堵住要进自己房间的小美。
“我们在一起合适不合适不是你说了算,阿峰如果喜欢我,就不会介意我没上过大学,不会介意我没工作,更不会去比什么贫穷富贵!妈妈,我长大了,有自己追求爱的权利了。这么些年家里常来男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眼瞎心不瞎,你守寡需要爱,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丑事,爸爸那么爱你在那边更不会介意,只要你过的好没什么不可以,没必要怕别人说三道四。”小美回身瞪圆了属于自己的眼睛,在爱面前她寸步不让,浑身汗毛竖起,如只斗鸡。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同意。”小美妈妈强势回应,两个女人那夜谁也不谦让谁,吵了半夜,生了一夜的气。
阿峰很争气,很快成了医院的顶梁柱,小美失明前和复明后的照片也被医院到处做广告,连偏僻的乡下都张贴了。广告效应很快就有了效益,有大批的患者慕名而来,不光只是治疗眼睛,多是幻想能像小美一样一夜成蝶,这让小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成就感,更坚定了她追爱的信心。
这天小美应特教学校的邀请,去学校做义演,本来她以为会在教室里交流,可是一到学校她呆了,没想到学校将活动开展的很活跃,在教室外临时搭了个简易的舞台,台上摆上了她那台最喜欢的脚踏琴,舞台下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她一上舞台底下就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小美有点受宠若惊,很不好意思,以前她也是底下的一员,没有融入社会,却一下子就融入了这个特殊的大家庭,现在转换角色,他们都用羡慕、崇拜的目光看她,却让她顿时感觉拉开了距离。
依然能闻到很多熟悉的味道,可用眼再去看时,却是一个个陌生的面孔。虽然他们长得都很丑,有很多都有肢体残疾,可小美能感觉到他们那双灼热的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里面有崇拜、瞻仰,可她不喜欢被人当花瓶一样的看。
抚摸键盘,拼住呼吸,打开心扉,台下顿时鸦雀无声,小美弹了首《化蝶》,手指拨动,风起琴响,如开闸放水,滋润台下一颗颗干渴的心,大地复春。
她那纤细的十指,在黑白的键盘间随着节拍,上下跳动,舒缓而又缠绵,带着淡淡的凄凉,那一起一伏的琴键,好像一字一句地诉说着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以后,比翼双飞的幸福与快乐,又有不能在人间朝夕相处的酸楚和愤恨,人世间的恩怨太多,两个痴情人为人不能爱,只能化蝶,用默默的飞舞,不离不弃的相伴,誓言忠诚,演示爱情。
小美闭上眼睛,宛如山涧溪水的美妙乐曲从她指尖流出,她好像看见了一对彩蝶,翩翩起舞,在百花丛中追逐嬉戏,好不惬意。那翻飞的翅膀,时而闪离,时而交集的舞姿,把他们深深的感情漓淋尽致地狂泻着,展示着,震撼着那些娇艳的花儿,使劲地绽开每一朵花瓣,迎接爱的王子带着王后的身影翻飞在她们的花蜜中,尽情享受化蝶后的人生。
“再来一曲”一曲弹罢,台下鼓掌雷动,几位耳聋的同学仿佛听到什么,轮起巴掌啪啪的拍。
那天小美成了绝对的主角,一连弹了很多首,她把心里所有的郁闷、期望都和琴作了倾述。
结束的时候,台下涌上来很多她的粉丝,一个个挣抢着要合影,小美一一满足,她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明星,只是运气好有这些可爱的同学,运气好有人捐了眼角膜,运气好长得漂亮点而已。
“咿呀呀”一个矮个子男人推了辆轮椅车,轮椅上也坐了个人,他们一直站在人群外,直到人群快散的时候,才有机会挤进来,那个推轮椅的男人用手语比划着,想和小美合影。
他俩都戴着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还没等小美说话,他们脖子已经紧张得见红了。小美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机油的味道,想起来了,矮个子的就是那个掏粪工,轮椅上的是个修鞋工,原来他们一直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啊,一直就在擦肩的距离,难怪一直都能闻到那股机油味。
“听说你眼睛好了,要来我们学校慰问,我们俩兴奋得这几天一直没睡着,他还一天洗3次澡呢,就是怕和你合影的时候弄脏你衣服,你真漂亮,能有你这样的同学,是我们的福分。”修鞋工激动得用黑乎乎的手,在空荡的库管上擦了又擦,想握手却又不敢伸出手。那双手干裂得全是裂痕,可能是用香皂洗了很多次,手心的皮肤已经有些泛白了,但手背却依然黑如木炭。
掏粪工站在他轮椅后面,今天戴在手上的那一副雪白的手套很吸引眼球,手套旁边的标签都没有摘,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去买的,和他黝黑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很滑稽,但他紧绷着脸,一脸严肃认真。
小美身高大概有1米70,人家说高挑的女孩气场就像磁场,能将爱慕她的人牢牢吸附无法挣脱,能将仰慕的人拒在3米之外不敢靠近半步。小美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场让他们很紧张、慌乱。
她俯下身,张开怀抱,蹲在两个男人的中间,现在个子和他们一样高了,她抬起头,迎着脸,迎着镜头摆了好几个笑盈盈的造型。
小美和所有漂亮得女孩一样,都热衷于拍照,热衷于留下青春倩影。
“拍照啦,你们怎么总是低头啊,要抬头挺胸,微笑着留下友谊的合影!”小美见他们总是低着头,埋怨起来。
两个男人微微抬起头,“咔”的一声,相机将记忆定格。
原来就是算一个礼节性的拥抱,也能温暖男人一生。
小美应付完拍照后,安排人将那台她心爱的脚踏琴从舞台上搬下来,准备抬上车带回家。天已经黑了,小美走下木板订制的简易楼梯,她能感觉那两个男人一直站在台下的角落里,注视着她,这让她有些慌乱和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这两个男人是她的同学,她反而有点不自在,也不知道哪里有点怪怪的,就是说不上来。
“轰”的一声,突然她脚下一个不留神,她从一米来高的阶梯摔了下来。
小美脸朝地,以狗刨的姿势亲吻大地,摔了个满嘴灰尘,还好就在落地的时候,她用手臂撑了上肢,保护了她心爱的眼睛没有受多大冲击。她慌忙揉了揉眼睛,还好光明依旧。可是胸口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前些天感冒发炎,胸口的炎症大概还没有痊愈,也许是因为和妈妈生闷气,心口总感觉憋了什么。小美感觉胸口一股钻心的疼痛,如被人打了一闷锤,眼前有几秒的黑,一口气憋在胸口,缓了好一会才喘了口气。
“没事,谢谢”掏粪工一个箭步就冲上来,小美示意没事,弓着腰,上了回家的车。
“她眼睛能看见了,怎么感觉她没以前快乐了”修鞋工疑惑的嘀咕,被掏粪工推走了,他们好像也被小美传染了,一脸沮丧。
原来心里是空的,就算看见全世界也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