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果真没有回来。
臧驰走进病房的时候,天完全黑下来。他的手里拎一袋水果,他知道这袋水果对谷蕊娟毫无用处。病房里光线昏暗,似乎连日光灯都奄奄一息。谷蕊娟侧卧在床,脑袋深下去,努力做着呕吐的动作和声音。她在挣扎,她什么都吐不出来。甚至,臧驰想,她也许连空气都吐不出来。连怨恨和无奈,都吐不出来。
臧驰坐在一边慢慢等,一只手为谷蕊娟轻捶着后背。后来谷蕊娟停止呕吐,抬头,看一眼臧驰,笑笑,慢慢放平身子,将眼睛紧闭。接着她开始了激烈的喘息,脸色转眼间变成可怕的黑紫。她的喉咙深处像装着一只沙哑的不知疲倦的哨子,配合着不连贯的哨声,连她的肩膀都做着徒劳的努力。很久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再睁开眼,再看一眼臧驰,再笑笑,再将眼睛紧闭。臧驰有些手足无措,他弯下腰,说:“货车在路上耽误了吧?我想大军也许明天才会回来。”
谷蕊娟再一次睁开眼睛,漠然地看看臧驰,然后,再一次将眼睛闭上。
“在外面多呆几天也好。能多挣些钱。你们现在正需要钱……”
“我不恨他。”谷蕊娟突然说,“他走得好。”
“说什么呢?”臧驰在膝盖上搓搓手,“他只是去押一趟车……”
“我真的不恨他。”谷蕊娟紧闭着眼睛说,“我知道他没有办法……他走了好……”
“可是……”
“你以后不用来了。知道你忙。”谷蕊娟的声音越来越小。
臧驰坐着不动。不走,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话还是应该沉默;他不知道如果应该说话,那么,他应该对可怜的谷蕊娟说些什么。他想都是自己他娘的自私和懦弱,假如那天他大着胆子跟老许提了借钱的事情,或者他自己借一点钱给大军,大军应该不会偷偷跑掉吧?可是现在大军逃走了,逃离了自己的妻子和命运,那么现在,他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听我说,大军会回来的。”臧驰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谷蕊娟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她非常累,似乎她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臧驰站起来往外走。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摸烟。他掏出了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他的手在各个口袋里进进出出,心情变得越来越坏。
“臧驰你还在吗?”突然他听到谷蕊娟的声音,“你说大军会回来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臧驰急忙扔掉手里的香烟,重新跑回病房。他听到谷蕊娟小声重复着我想大军我想大军,他听到自己大声重复着他肯定会回来肯定会回来。可是他明明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家像一个冰窖。家永远像一个冰窖。臧驰看不到他与妻子之间的任何希望。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想做任何形式上或者实质上的努力。
回家只有三件事可做。洗澡。睡觉。看两眼电视上的本地新闻。
一个人洗澡。一个人睡觉。抽烟的时候,看两眼本地新闻。
妻子的眼神永远像一块冰,为这个冰窖增加着无穷无尽的寒冷。又似乎她只有对臧驰才是这样。臧驰在小区花园的甬道上看到她和邻居们打招呼,春风满面兴高采烈。又在晚上听到她在卧室里偷偷打电话,嘻嘻嘻嘻嘻笑个不停。
她的表情,她的笑,让臧驰心烦意乱,心灰意冷。
让他心烦意乱的,还有那条蛇。
蓝蛇。
蓝蛇是假的。一个骗局。
……蓝色的蛇蜕被拿到试验室分析,得出的结论让所有人震惊。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蛇蜕。蛇蜕上的颜色,是涂抹上去的蓝色染料。
就是说,所有有关蓝蛇的报道,都是假的。很多人一起参入到这个巨大的骗局中来,他们拍着胸脯说看到了蓝蛇看到了蓝蛇,其实,全都在撒谎。
这样的事情,本来与臧驰毫不相干。真有蓝蛇或者假有蓝蛇,那些人说了真话或者说了假话,都与他无关。可是当他看到主持人板着脸孔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从沙发上暴跳起来,骂一句去你娘的,冲电视机就是狠狠的一拳。
声音把卧室里的妻子引出来。
她扶着门框,平静地看着臧驰,从头到脚,足足一分多钟,然后,转身,关上门。臧驰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想过的话别过了,不用拿电视机撒气。”
几天以来,这是她对臧驰说的唯一一句话。臧驰愣了半天,才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那就别过了。”臧驰对自己说。说完,发现自己的手指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