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老许该回来了吧?”汤娜问。咖啡勺在托碟上碰出清脆的响声。
“该回来了吧?”臧驰直直身子,“给他打过电话了吗?”
“傍晚时打过。他说没什么事就回来。不过也说不准会有事。有事,或许就延期了。”
“他总是忙。”臧驰喝一口酒,“知道吗?刚才我买了份晚报,上面说,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张完整的蛇蜕。”
“蓝蛇的?”
“蓝蛇的。蓝色的蛇蜕,上面有浅紫色花纹。”
“就是说真有蓝蛇了?”
“没错,真有蓝蛇。”臧驰说,“据说美国就有蓝蛇,人们把它们捕获,剥掉皮,制成昂贵的蛇皮女鞋……看来蓝蛇并非美利坚独有。看来不是恶作剧。”
电话突然响起来。在桌子上,疯了似地叫。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臧驰两道眉毛乍然分开,中间的距离,足足塞得下一个拳头。
“是你吗大军?”臧驰问。
“是我。”声音很小。
“你在哪?”臧驰冲电话吼叫。
“你不用管。”大军说,“我刚下火车。我打电话,是想拜托你……”
“你要把谷蕊娟扔下不管吗?你他娘这叫怎么回事?”
“听我说臧驰,我受不了了。剩下的日子,帮我照顾好蕊娟。当然,她母亲,她父亲,也会照顾她……”
“你他娘给我回来!”
“没有用的臧驰,我回去,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谷蕊娟她在受苦!她马上就要死了!你这叫犯罪你知道吗?你他娘还是个男人吗?你马上给我回来!”臧驰把手里的咖啡杯猛地拍到桌子上,咖啡杯訇然炸裂,碎片划伤了他的手。很多人转过头看他,汤娜吓得脸色苍白。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不敢回去。就算我回去,也只能眼睁睁看她死。没有用的臧驰……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理解……”
“我理解你个屌?!你个狗娘养的马上给我滚回来!”
“臧驰,我要挂了。”
“你马上滚回来!你他娘听见没有?”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连贯,却有气无力,像大军无可奈何的逃离或者反抗。
臧驰抓着电话,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他奓开的左手鲜血淋漓。一名服务生慌慌张张跑过来,紧张地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臧驰冲服务生大吼一声:“滚!”
“你怎么了?”惊慌失措的汤娜拿起一张纸巾,试图为臧驰的手指止血。
“别烦我!”臧驰烦燥地甩开她的手,两手深抱了头。很久后他站起来,对汤娜说:“我去埋单。”又对仍然傻站在一旁的服务生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对不起。”
臧驰坚信大军三天内没有回来的话,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他不知道自己因何产生这种想法,可是这想法深入骨髓,坚定不可动摇。正是大军失踪的第三天,炎炎烈日下,臧驰和汤娜在最后一个景点乱逛。
昨天下午下了雨。是暴雨,哗一声就从天上浇下来,没有任何预兆。雨霎时将没有打伞的城市淋透,包括来不及躲闪的太阳。那时臧驰和汤娜刚刚步出酒店,两个人站在门口等出租车。臧驰看看天,说,下雨了。汤娜看看臧驰,说,是下雨了。臧驰说要不你回房间休息?汤娜就返身回了酒店。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臧驰的心情稍好一些,他想这城市终于有些凉爽了。并且,因为雨,他可以把时间再熬过一天。
是在熬。他觉得汤娜根本不会听从他的劝告。似乎她已经变成一株顽固的植物,根系深深地扎进酒店地基的深层。老许给汤娜打电话,说他这会儿正在佳木斯办事,一两天内肯定回不去,如果汤娜着急的话,可以先回去,他办完事直飞威海看她。汤娜摇着头说不。“不,我等你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汤娜咬紧银牙,看起来决心百倍,很是壮烈。
臧弛和汤娜坐在遮阳伞下喝可乐。仅仅在那个景点呆了十几分钟,两个人就挥汗如雨。天气并没有因为昨天的暴雨而变得凉爽,阳光更加暴烈,直接把汗水泼到每个人的身上。可乐是冰镇好的,握着瓶子,丝丝凉气从手指钻进身体,很是舒坦。据说可乐瓶的形状最初参考了女人的身体,那么,当女人手握几近妩媚的可乐瓶,心里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我们已经把这个城市逛遍了。”臧驰看看汤娜,“老许回来前这段时间,你打算怎么过?”
“怎么过都行。”汤娜甩甩头发,“躺房间里睡觉,去商场乱逛,怎么过都行。总之得把他等回来。”
臧驰点点头,喝一口可乐,牙齿立刻像结了冰。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医院,心里面惴惴不安。万一大军还没有回来呢?他将怎么对谷蕊娟说?前几天他骗她说大军出去跟了趟车,一家工厂的长途货车,大军帮他们押车。可是这谎言还能维持多久呢?或许谷蕊娟早就猜出来了吧?不但谷蕊娟,所有的医生,所有的护士,谷蕊娟和大军的父母,他们的女儿,都知道大军逃了——大军逃了,错在大军,却是谷蕊娟的失败,医生和护士的失败,他们的父母和女儿的失败,臧驰的失败,医学界的失败,整个社会的失败——只是他们不肯说出来罢了。他们不说出来,或许他们认为大军还有回来的希望,或许他们不屑去说不齿去说不忍去说不敢去说。也许相信大军还能回来的,只剩下他臧驰一个人了吧?
还有,他编造的有关老许的谎言,可能也早被汤娜识破了吧?她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她想把老许当猴子耍,把臧驰当猴子耍。其实这世上许多谎言到最后都已经真相大白,只剩下谎言的制造者还在自作聪明地掩盖,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出尽丑态。臧驰心想,那可真是一件滑稽和可悲的事情。
汤娜喝着可乐,对臧驰说:“我接着给你讲我和老许的故事吧?我们在酒吧喝酒……”
臧驰说:“冲进来一位手持砍刀的小伙子……”
汤娜说:“他抡起砍刀,没深没浅地劈向老许……”
臧驰说你讲错了。“应该是没深没浅地劈向你。”
汤娜说是劈向老许。
“可是上次你告诉我他目标在你。”臧驰纠正她说,“是老许替你挡下这一刀。”
汤娜“噗”一声笑了。她说那是第一次。“第一次,老许替我挡下一刀。几天以后,我们还在那个酒吧喝酒,我男朋友再一次冲进来……”
“你男朋友可真疯狂……这一次呢?是你替老许挡下一刀吗?”
“是。我扑到老许身上……”
“也砍在后背?”
“是啊!”汤娜笑笑说,“一对情侣疤。”
两个人就这样好上了,难舍难分。这太过离奇,类似香港古惑仔电影里的镜头和情节。可是臧驰相信这是真的。这种事成千上万,这种事成本太低,这种事谁都会做。并且,从汤娜祼露的一段后背上,他真的看到一道伤疤。
一道和老许那道疤非常相似的刀疤。
“你以前的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臧驰问道。
“自杀了……用的还是那把刀。”汤娜起身,将空可乐瓶扔进垃圾筒,回头,冲臧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