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县是个下县,地理位置偏僻,四面环山,离州郡极远。至于,为何云潼独自一人来到此处,还得从他们路经潮州城说起。
而天水县隶属潮州城。
他们到潮州内城时,还是黄昏,残阳如血。
这一日,六月初九。
云潼的手仍绑着纱布。许是这一路受到了杨牧待儿女的那份疼惜的打击,她甚是沉默。除了偶尔与阳梧说几句,她竟是再不发一言。她会静静地看每一个人。可她做的最多的,莫过于寻一处角落,仰望天空或星空。
孙简自初一那日刺激到云潼,便一直避着她。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觉得自责。他虽着力绕着她而行,但一天下来,总有那么一回、两回遇见云潼默默瞧着他那抹着药的一双手。亦有几回瞧见他用勺子一口一口的用食,每一次皆是流食。
初始,他只绑着一只手。后来有一天,便绑着一双手了。他听自己妹妹说过,云潼的手上有旧伤,想来是经过大城时,他的结拜哥哥阳梧趁机带他去寻医问药了。
其实,初始孙简并无多少愧意,他只是为自家妹妹说几句话罢了,云潼受不住那是云潼的事,自是与他无干系。
但是,时日渐长,阳梧待孙姌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与其说阳梧待云潼太过亲密,不如说阳梧待云潼犹如父待子。而云潼面对阳梧所表现出来的依赖,亦像在倚靠长辈。
他们的相处方式极为怪异,却又无比默契,彼此一个眼神,也能心领神会。
他孙简绝不会相信,阳梧与云潼之间是单纯的结拜关系,更不信他们是才交心的友人。也许,圣上也不信。圣上对阳梧的喜爱,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多年来不给对方升官,那也是时刻记在心上的。如若他没猜测有误的话,圣上不喜阳梧与云潼如今的关系,导致不喜云潼。何况,朝中许多人都猜测,圣上打压阳梧的仕途,根本是为了磨练阳梧,并想阳梧与太子交好,无关裙带关系,只是纯粹的交好。可惜,阳梧不与任何人往来,除了陈府谢家。但圣上还是喜欢阳梧,可见圣宠非同一般。
然而,这样的圣宠,还是不能令圣上爱屋及乌,对云潼多一些关注。
云潼如今的处境,他应负几分责任。毕竟,若不是他无意间的“推波助澜”,兴许,圣上不会这般快地厌了云潼,云潼的手不会伤上加伤。
到底,他应去道歉。
但是,孙简长这般大,却是真未与人说过一句“抱歉”,他从不出错!
是以,他挣扎了好几晚了。
到达潮州城的当晚,孙简终于下定决心。为以防第二日又泄了气,他当下就去敲了云潼的房门。
彼时,云潼正拆了纱布,试着活动手指。
敲门声传来时,她以为是阳梧,一边盯着手指头,一边便喊道:“哥哥,我的手指动不了了,怎么办啊?”
门没有应声打开,反而外头传来一声咳,吱唔了下,才道:“是我,孙简。”
云潼微愣,望着门好一会儿才说:“你有什么事?”
孙简见她不开门,一时又打了退堂鼓,一时又不甘心这么被拒之门外,于是索性推开门。
云潼一直都注意着门外,所以,并未被孙简吓到,只是颇为惊讶。她以为,孙简是个很遵从礼节的人,不料对方也能这般随意推一个不太熟的人的房门。
她看着他,并不说话。
孙简尴尬无比,安静令他的神色染了一丝窘迫,甚至隐隐地红了脸。
云潼一瞧,张着她的十指,“噗呲”便笑了。
她问:“孙大郎君,有何贵干?”
她笑着,眼睛微眯,脸色较往常白了几分,似乎也长了肉,竟比一个月前好看了许多。他忍不住想,这阳梧是真对云潼好,那游街的探花郎俊则俊矣,却很是瘦弱,肤色也因常年在外流浪,黑不溜秋的。如今的云潼,当真的今非昔比。
孙简想的有些入迷,又觉用好看一词形容一位郎君,实在轻佻。当然,他也记得,云潼初次见面,便夸自己人比花娇的事儿。但他一向自诩是诗书礼仪之家的骄傲,云潼能够那般想他,他却不能仿效。
云潼翻翻白眼,拿手在他眼前微微一晃,道:“魂魄出窍啦!”
孙简被人这么一打岔,也就不神思了。他盯着云潼的手看了一会儿,问:“还没好些么?很严重?”
云潼瞥他一眼,自顾自地回去坐着了。孙简只好跟着她坐下。
一灯烛火,偶尔跳跃几下,滋滋作响。
屋外的星辰一如既往地闪亮。
云潼默默看着自己的手。
孙简不动声色的打量,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少年不仅有着最迷惑人的桃花眼,他的睫毛,竟是从未见过的长、密。灯火之下,他的睫毛因为他眨眼而不停地扇动,好似张开羽翼翩翩起舞的蝴蝶。而他的发,也不再似从前那样枯黄,变得乌黑亮丽,软软地披散在他的后背上,像一匹黑色的绸缎。
他安安静静地,这一刻,孙简直觉此人乃是女儿家,只是着了郎君打扮。
荒唐!
太荒唐!
可他又禁不住臆想,这人若是姑娘,再好生调养一番,必然惊艳绝伦。
云潼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开口道明来意,只一个劲地瞅着自己,那被抹去的羞意一时间又如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且不评论孙简为人究竟如何,他的皮像却真真对了云潼的眼。何况,孙简此人,虽一身的世家公子毛病,但相比其他贵公子,又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是以,云潼因着几次的接触就少女怀春,倒称不上惊奇,孙简到底也是个难得优秀的郎君了。
阳梧已在门外站了一阵,本想在孙简走后再进去,免得孙简心中不自在。可不料,这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竟是相对无言,也不知在到底意欲何为。
自然,这只是作为哥哥并作为妹夫的阳梧心中的复杂情绪。他对孙简本人并无看法,只是不愿自家妹妹与他有过多的交集。他的妹妹,必是要嫁个绝世无双的郎君的,孙简虽好,却还配不上阿桐儿。
阳梧就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他扣扣门:“阿桐儿,不早了,可以送客了。”
云潼猛然回神,懵懵地应了阳梧一声。
孙简的眉微拧,转头看向阳梧,很是不快:“适才不是在花前月下么,这会儿就想起云潼啦。”
话完,孙简的眉拧的更紧,一言既出,可不就想起,陪着阳梧花前月下的对象正正好是他孙家出产的孙小娘子了。
阳梧难得地对着孙简露出一抹笑来:“多谢不打扰。”